饭后,钟远再留了一阵,眼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陶氏虚留两声,也担心天色太暗路上不安全,便嘱咐了两句,后喊来闺女:“去送送你表哥。”
姜小娥微惊,睁着杏眼朝娘看去,带着点询问的意思。
陶氏则略一点头。
她心里登时便有些羞,正打算送表哥出去,没想抬头便对上哥哥那张发黑的脸,手脚一下顿住,莫名的便感到心虚……
屋外更深寒气重,钟远自是不忍见她受冻,拒绝了。
陶氏本也是口上说说,倘若闺女真的去送他,心里定也要担心她冻着。眼下见外甥这般说辞,便令她更加满意,觉着他不仅才貌出众,更是个懂得疼人的孩子。
钟远一向心思缜密,姨母待他态度愈发亲近,他自然能够感觉得出,不难猜出定是嫃儿对她说过什么。思到此处,他心情便大好起来,正欲开口。一旁长拧着眉头的姜岩,适时开了口:“我送远弟一程罢。”
钟远只好作罢,再次告辞。
屋外寒风呼啸,冰冷冻骨。并肩而行的二人却仍旧身形笔挺,面容平静,半点不受寒意的影响而显得佝偻畏缩。钟远敏锐地觉出对方此刻心情不佳,他先是略有不解,后再一想,也算是想明二分,便没再开口讨他的嫌。告辞离去。
……
开春,知州大人新官上任。
按理,前任知州大人任期不满,不该提前下任才是。要问为何?需得从半月前说起。
前任知州章大人,他乃皇商起家一路买起的官当。
肚子里墨水不多,什么儒家道家的全不懂,更甭提如何当个好官为百姓谋福。素日里只懂得吃喝享乐,贪女色好奢靡,几度滥用私权,恐吓威逼之下,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儿受其玷污,多少要出头的男儿受其毒害。
百姓们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暗地里直想扒他皮抽他筋,将其砍为数段,碾作碎末,方能解这心头之恨!
只到底也是心里想想,面上如何也不敢向其反抗。不是没想过上知府跟前告状,但又恐自己一介升斗小民人微言轻,知府大人若是不信,反而官官相护包庇于他,届时岂不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出于种种担忧与后怕,百姓中便有那胆量去状告的,临到关口上时险险便又给止住。到底是恐惧胜过勇气,唯怕半道上就被其察觉,提早要赔了性命。
百姓们于这水深火热之中苦苦煎熬了两载有余,就盼着再熬个大半载等他卸任时,不意就在这个当口上,情况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知州大人的种种罪状传到了圣上耳中!圣上怒,当日便颁发旨意。要将章大人一家抄家问斩,男丁一并定期问斩,妇孺则全部充妓。
百姓们还未自这天大的喜讯中缓过劲来,又有一个暂时好坏难辨的讯息从天而降——新任知州大人择期上任!
芙蕖县距州府不远不近,距离恰好适中。因此不到半日的功夫,此消息便传得满县皆知,待一传进姜岩与钟远二人耳中时,二人正坐在书房密谈。
正谈到知县庄老爷头上,房门上便传来“嘚嘚”两声,旋即一抹嫩绿的裙裾露出来,沿着玲珑有致的曲线看上去,便是那张如花般娇嫩柔美的小脸儿。却见她手上托着茶盘,显然是送茶水进来。
姜小娥抿着唇,给二人倒了茶后,才慢慢移到案边去看。水盈盈的杏眸四下打量,像是在无声的询问他二人到底是真的在房里念书呢?还是另有其事?
他二人皆坐在底下的椅上,不曾去书案边待过一会儿,一直在谈事。方才这小丫头敲了两声门,未经许可便擅自进来,二人便有心遮掩,也快不过她一双灵动的眼睛,只好作罢。
姜小娥在书案边杵了一会儿,见不仅没有摊开来的书籍,便连墨都没有研出一滴,心下便怀疑起来。上前问道:“哥哥与表哥就一直这般坐着,不曾念书写字?”
近段时日,表哥隔三差五的便会过来,一来便与哥哥二人躲到书房里来。她几回忍不住想过来看看,娘都要将她捉住训斥一顿,训她不懂事,表哥这是过来辅导哥哥念书的,让她别过去打岔,若是不听话就要将她关起来。
碍于娘的威压,她便是有心过来看一眼,也是不敢。今日还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娘才答应让她过来送茶水。可进房后所看见的与娘说的完全不同,她不由蹙起细眉,不赞成地看着二人。
钟远略咳一声,解释道:“方才看过书了,现下正是休息时间。”
他的神态语气再寻常不过,姜小娥不由就信了。
自打年前那回放假后,现今都已开了春,姨母都没再喊她过去上一回课。期间阿葭倒是来过几趟,只每回都是来寻她玩,亦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关于上课的字眼。
起先她心里确实有些失落,难受得紧,后头时日一长,倒也慢慢放下释怀了。娘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左右该学的基本都学,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的多了也要不好。
她知道娘是在安慰她,便点点头。
可哥哥一定要给她请个女先生家来,在她与娘二人的极力反对之下,才没请成。故此,她现今便特别的闲适,时间多的每日都不知该往哪儿花,这才总爱来寻哥哥与表哥……
尽管娘已经有意无意向他透漏一些讯息,但姜岩仍旧无法接受自己向来疼若珠宝的妹妹有了心上人。只要一想到她今后会出嫁,不论对方是谁,他心里都跟受人掏了心一般疼痛难忍。
姜岩皱眉道:“哥哥正在学习,嫃儿还不下去。”
姜小娥已经习惯了哥哥的阴晴不定,往日不觉,也不知自哪一回起,但凡表哥在的地方,他皆要将自个赶走,现下亦是如此。有一回她实在生气,便跑去问娘,问过娘后才略明白一点。晓得哥哥这是疼她后,也就不再怪他,眼下又听见这话,也只好乖乖地合门出去。
看着那一抹嫩绿消失,钟远才收回视线。
往日只当常来便能多见她,不想这未来的大舅子看得实在太严,严到只要她一出现,便要赶她下去,唯恐他多看一眼。钟远起先还略能理解,可次数一多,他心下不禁就有些生恼,暗忖这未来的大舅子实在过分了点……
尽管二人暗地里为此交锋,但明面上还是在为剪除知州、知县这两个祸害百姓的昏官,而达成一致。
……
既有了章大人这一出事,那底下的一众县令,必也难逃追究。
朝廷派下的新任知州潘茂进潘大人,乃京中礼部尚书潘大人之次子,咸和二年的进士是也。这潘茂进年方二十有四,生得仪表堂堂,英俊高大。他今日外放至此,不明真.相之人皆当是圣上旨意,实则全是他费尽口舌才极力争取来的,原本指派的人选并非是他。
若问为何?全是因家中那个罗里吧嗦的老头儿,成日里在他耳边念叨,要他快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看看大哥,如今不仅儿女成双,次子次女都出来了……
也非头次受他念叨,原本未放在心上,谁想那老头儿见他不理,竟愈发胡闹起来。
自说自话的要给他说姑娘,旁人便罢了,竟还是长宁侯家的那个只会守规矩遵女德的呆.子,那样呆板无趣,要才无才,要色无色的女子他娶进门做甚?跟着她每日大眼瞪小眼的,岂不自找没趣?
是以,他在京中便再待不下去,急需有个父亲无法阻拦的由头离京,正愁怎样脱身,没想就传来了这一宗案,当真是天助他也!即便此地不够繁荣,但只要能脱离京城不再受父亲威逼娶妻,旁的便都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此地虽比不上京中的繁华富丽,但也有其优的一面不是,只当借此游历山水了。
潘茂进生性风流洒脱,此番下来赴任,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皆是自幼便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武勤与文敏,二人一个习武一个懂文,名字由此得来。
潘茂进到任已有几日,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火已经烧完,两日前已将章大人等数名罪犯问斩,那么眼下这第二把火便该烧到各县的领头县令之上。
边上辅佐的师爷,别看他亦是新来此地,但人家可是辅佐过数任知府的人,很有些心思头脑,亦很会拿腔拿调。他自认自己往日辅佐过知府,如今降了一级下来辅佐知州,便自觉是屈尊纡贵,即便对方是京城里来的,也该尊他敬他。
潘茂进头回为官,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他这人向来喜欢雷厉风行。又正当年轻气盛,最是具备侠肝义胆的年纪,哪理他什么初来此地理应讲究和缓政策,不该这般大动干戈无故得罪了底下人,失了民心。
他坐于堂上,看一眼不时拿手捋着胡须,一副自恃老成贵重的郭师爷。
似笑非笑:“怕就是郭师爷这类人较多,底下之人才敢如斯猖狂无法!今日圣上指派我来,倘若不体恤圣心严以彻查,他日若再生一出类似章大人之案,这罪过到底该算在郭师爷头上还是本官头上?”
郭师爷气地手上一颤,生生扯下两根他素来宝贝的灰白胡须,心中止不住暗骂:“好你个毛头小儿,初来你就如斯张狂,竟敢不将我放在眼里!也罢,就由着你狂,待看你日后何等下场!”
面上则作悲戚状:“大人这话好生诛心……”
潘茂进懒于同他多话,派下不少人马逐县彻查,不仅如此,自己亦便服出巡,到各县去探查民情。
几日下来,自然收获不小:春柳县吴知县常年搜刮民脂民膏近千两;石榴县郝知县贪.污.受.贿;山茶县马知县奸.淫案;芙蕖县庄知县纵子行乐,强占民女;玉簪县赵知县冤假错案;梅香县傅知县……
潘茂进将几日来各处彻查的结果往案上狠狠一拍,满面怒意。
堂中众人皆屏住呼吸,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他执起笔来,划下数十个罪状稍轻的名字,特地将几个犯了大过的圈住,搁下笔,招来文敏。道:“阿敏,速给我将这几人的罪状誊写出来,稍后派人送往京都,请圣上定夺。”
文敏是个俊俏斯文的小哥儿,闻言郑重应下去办。
郭师爷在旁便急:“大人,不过区区几个知县,何苦要闹到圣上跟前,圣上日理万机,也不怕因此恼你……”
潘茂进看他一眼:“郭师爷此言差矣,圣上治国安邦,不拘大小之事皆在圣上治理之内。今日此事在你而言是小,殊不知在众百姓之间却为大事,圣上勤政爱民,常道百姓乃他的儿女,既是如此,又为何要恼我?”
郭师爷脸色渐黑:“大人所言不错,只咱们顶头既有知府,依下官看还是先禀报了知府,再做决定不迟。”
潘茂进心下冷哼,示意文敏不要犹豫尽快去办。随后接过盖碗,拿盖儿拂了拂茶叶,竟悠闲地品起茶来。
郭师爷暗恨不已,奈何自己又拿他无法,只得压住怒气侍立一旁。
潘茂进则斜睨他一眼,心下若有所思。
自己初来乍到,不介意给底下众人一个下马威,倘若真的照郭师爷所言去行,只怕到时再要立威,便没有如今容易。且他为何要将这等小事禀于圣上,不过是怕自己初来威信不足,罢了几人的官职底下要有人闹事不服。
既如此,何不交由圣上来处置?一能奠定他的威信,二又能让京中的父亲有所安心。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
圣上果然勤于政事,前后不足十日功夫,圣旨便已经下来。
数日前,章大人一出事,庄老爷便惶惶不可终日。尤其一等到新任知州潘大人一上任,一见他雷厉风行的作风,便更是吓到不行。当日回去便病倒在榻,直至今日大祸临头时,仍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罢职抄家,也不知可是京中的大哥与二哥为他说了情还是如何,竟没下旨砍头,只命他即刻搬离府邸,不经传召,永世不得入都。
尽管已经如此宽赦,但庄家仍旧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顷刻之间乱作一团、洗劫一空。
林氏一手牵着康哥儿,一手则抱着出生不久的健哥儿跪在榻前哭,庄夫人亦是伏案大哭,嚎啕不止。此时此刻,便是素来无个正形的庄昊然,亦安静的可怕,显是知道家里要完了……
“小姐……”琼珠扑通一声跪在她腿边,抱着她的膝痛哭道,“小姐,这该怎么办呀小姐……”
一日之间,她从个千金小姐落魄成罪臣之女,这其中的区别啊……庄明媛闭上双眸,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直至嘴里传出咸涩滋味,她才睁开眼来:“怎么办,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我合该打出生起就死了才好,也就不会等来今日,自那云端一下就坠入了泥里……”
琼珠一怔,旋即哭得更凶。
……
众人皆在哭,唯榻上躺着的庄老爷长吁短叹一阵,扶着床架站了起来。
“快、速去收拾细软,需得紧快上路……咳咳咳……”捂嘴猛咳一阵,松开手时一张老脸通红一片,眼睛更是红得吓人,“……哭有什么用!哭还能改变现状不成?趁着那伙强盗刚走,咱们便紧快离了,难保他们不来第二回!”
“细软?还有个什么细软!”庄夫人大哭,“钱财都叫人抢空了,咱们往哪儿去?是要一家子都喝西北风去吗!”
“愚妇!”庄老爷背靠着床架,黑着脸怒骂,“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庄夫人满面是泪地走过去,尚未站稳,便被庄老爷一把扯进怀里,正不明他要做甚,就听他凑近自个耳边低语。闻言,她一双哭红的眼睛不由瞪大,确认似的问他:“老爷说的可都是真的?咱们还有余钱?”
庄老爷恨不得一掌拍死她去!好在她声音不高,屋里也没有外人,这才略放松一点,点头低语:“确是如此,你速去取,东西藏于……”
庄夫人速速去了,同时也将儿媳喊去。
……
待庄明媛收拾好情绪,扶着琼珠的手准备过来探望父母时,哪里还有人影,早已经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