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站在路边等了多久,直到午后的日头晒得我眼前发黑,我想找个台阶坐下来休息片刻,始终沉默不语的何堂主忽然越过我头顶看向对面的十字路口,他说,“纪先生到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对讲机通知金苑内部,一边说一边眼神示意我,我赶紧跟着他走,站在人行道上。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从人潮拥挤的长街驶过来,停稳在路口。
我不懂那是什么车,街道上从没见过,看上去很有气势,车身巨长,非常大气磅礴。
车窗缓慢摇下,露出纪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清俊脸庞,他没有戴墨镜,穿着灰色西服,阳光恰好拂过窗口,将他那双盛满波涛的眼睛照得清亮有神,我看到他那一霎那,看到他平和沉静的眼神,就觉得自己有救了,不再是独自挣扎。
我望着他的同时眼前泛起大片水雾,他的脸在我视线里愈发不真切,好像是沉没在湖泊里。
何堂主走过去拉开车门,纪先生从车里下来,锃亮的银色皮鞋闪着寒光,落在一处水坑旁边。他直接朝我走过来,停在我面前,他个子比我高出许多,逆光而立时完全挡住了阳光,把我困在一片阴影内。
他垂眸望了我许久,我怯声喊了句纪先生。
“抬起头。”
我不敢动,任何人在他面前大概都是懵的,他失去了耐心,索性伸手钳住我下巴,我被迫仰起头接受他的审视,他眯着眼在我脸上仔细观察着,“你哭了。”
我不只是哭,我是怕,是畏惧,对于死亡,和等待死亡的沦陷的悲哀。我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他,身体却已经开始颤抖,他蹙眉再次问我为什么哭。
我原本还能坚持,但在他问完这句话后我所有隐忍都溃败了。
我哭着央求他说,“求纪先生救救我。”
他盯着我泪流满面的脸,思索了几秒,他十分谨慎用手指摸住我衣领向下压,最终停在胸部,他敏锐的目光朝下探了探,在发现我身上没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迹后,他紧皱的眉宇松开,右手非常自然揽住我肩膀,对我说进去讲。
何堂主跟在我们身后一同进入金苑大门,门内大厅两列站立整齐的保镖和侍者,足有数百人,见到我们进来后,整齐划一高喊纪先生,那声音高亢恢宏,震动山河,吓了我一跳。
这场面这阵仗可是真的气派,我只在电视剧里见到过,也都是一群黑衣男人,戴着墨镜,人高马大的,对着为首的男人喊大哥,但现实中我就置身其中,而且还挨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我忽然觉得有点像梦,不太真实。
所有人并没有表现出八卦,因为纪先生身边慕名主动靠上去的女人太多了,他们自然而然也把我当成了那样的人。我们穿过大厅在楼梯口迎面遇到了商姐,她身后跟着俩小姑娘,也就十**岁,扎着马尾,妆容很浓,但厚重的脂粉下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好像是被客人退了台,因为不太懂花活,没伺候好,客人不满意,钱也没赚到,商姐正在训她们,她看到纪先生过来,挥手让她们先下去,甜笑着和他打招呼,她是金苑首席妈咪,人际关系玩儿得漂亮,听说纪先生对她也给足了面子。
商姐的脸特邪门,能在拉皮条行业混到这个地步,没有太年轻的,正儿八经现实里,最少了也得三张多,可她都过四张的人了,看着和我没什么差别,皱纹得拿放大镜找,凡是不知道她真实年龄的,打死都不信她这把年纪了。
我听席情说过,商姐三天就要睡一个童男,平民百姓没机会睡童男,她不同,她是夜场妈咪,见多了下海的男人女人,是不是雏儿她摸一把就知道,所以凡是到金苑当鸭的,她都尝了鲜,而且她还养了只小鬼,是那种恶鬼,从泰国大师手里请回来的,每天喂血,它就保着她青春靓丽,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她还真胆大,不过也算没白费,这副脸孔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她伸手在纪先生肩头掸了掸,“好多天没见容哥过来了。”
纪先生说,“上个星期才来,你不知道吗。”
“我能知道吗。”商姐阴阳怪气撒娇,“容哥前脚坐下,后脚那些小狐狸就凑过去围住,都是我手下调教出来的,狐媚人本事大着呢,容哥要是看上了谁,可别瞒着我。”
纪先生笑了笑,“你好不容易教出来,我当然不能夺你所爱。”
商姐其实早就看见了我,她抱着胳膊站在高出我三级台阶的彩灯下,“这不是金玉贵赌场的头牌荷官冯锦吗,容哥这是?”
她挑了挑柳叶眉,欲言又止,纪先生手没有从我肩膀上拿开,他笑而不语,商姐扯了扯唇角,笑得跟九尾狐一样,“怪不得我挖不过来,感情这小妮子心气这么高,眼睛早就盯准了枝儿,瞧不起在我手下赚那点肉汤喝。”
她说着话往旁边侧了侧身体,让出一条通道,纤细白嫩的手指却勾住纪先生领带,给他拆了重新系好,她这动作做得十分娇媚自然,仿佛再正常不过,她最后收手时还不忘用指头戳了戳纪先生的腰,我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们的关系。
“容哥呀,可千万记得注意腰,上一次枪伤您还没好呢。”
纪先生闷笑出来,“我知道。”
商姐撩了撩垂在肩头的卷发,她朝我点了下头,便扭摆着臀部下楼。
纪先生将我带到他的私人办公室,何堂主没有跟进来,而是在我们进去后,从门外将大门关上。
我拘束站在门口,我其实最害怕和他独处,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太压迫。
纪先生随手脱下西装扔到沙发上,他把领带扯开,解了两颗扣子,似乎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闭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底有些猩红的血丝,但已经褪去了疲惫,他发现我还站得那么远,有些无奈让我走过去一些,我听他的话走到沙发旁边,刚想停下,他说,“再过来一点。”
我迟疑着迈步又走过去一米,他原本托着下巴的手忽然伸出指了指他旁边,“这里。”
我有求于他,当然不敢违抗,我绕过桌子站到他指定的位置,他偏头凝视了我几秒,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你很怕我。”
我说,“华南的人都怕您。”
他从烟盒内摸了一根烟出来,“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我总不能说因为你阴险奸诈歹毒凶狠,这毕竟是道上传言,他没有伤害过我,相反还救了我三次,这话谁都能说出口,唯独我没资格去质疑。
我盯着他深陷的眼窝,“因为您的气场太强。”
他笑着问我,“是这样吗。”
我说是,他嗯了一声,脸上表情不相信,他举了举指尖夹着的烟,“你喜欢男人抽烟吗。”
“平心而论,我不喜欢,不吸烟的女人应该都不喜欢。”
他说,“我也不喜欢女人撒谎。”
他靠着椅背盯着我,他眼神里的光太精明,好像可以化为利剑穿透世间一切坚硬的东西,削铁如泥。
我只好坦白说,“因为您不是好人,至少大众是这样界定。”
他笑着问我,“那在你眼里我是好人吗。”
“在我眼里是。”
他笑容更加明朗清俊,“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你和我更加深入后还这样评价,我会很开心。”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他收敛脸上的笑容后,将烟重新塞回盒里,他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你说找我有急事。”
我刚要张口说,他忽然抬手止住我,颇有乐趣说,“让我先猜猜。”
他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朝我这边踱步而来,他目光专注凝视我眼睛,在和他的对视中,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好像所有秘密**都被他一目洞悉。
“第一,你要我帮你制约马总,为赌场刚死的人讨说法,第二,你想求我救一个女人。第三,你要我帮助你逃离赌场。”
我整个人都呆住,无比惊愕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反应十分平静,身体斜靠住办公桌,端起一个陶瓷杯子细细品着。
我不可置信说您怎么会知道,他说,“华南所有涉足江湖的场子,都有我眼线,如果不能知彼知己,我随时都会被算计。这条道上混的人,都非常精,我想要相安无事,他们未必肯屈居我下。而至于你,赌场的波诡云谲血腥阴暗你都见识了,换做任何人都会想逃脱,谁愿意等死。”
我无法克制自己心里的渴望与澎湃,我声音颤抖问他,“您愿意帮我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除了第三个,其他的我不能答应。”
我心被浇凉了半截,第三个对我当然很重要,可救席情为淳淳讨公道也同样重要,我无法取舍,他看出我的犹豫和失望,他说,“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必要去趟浑水,我对你存在的兴趣也仅仅局限我可以解决掉威胁你的事。华盛赎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非常有名的发牌小姐,场子很难放人,你一下丢给我三个难题,我当然要放弃掉其中两个。”
“纪先生,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过很凄惨狼狈的时候,我承认在赌场姜环始终保护我,可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抵抗不了的人,席情和淳淳对我而言是家人,是兄弟姐妹,他们一个惨死,一个生不如死。我知道我不该冒昧来找您,可我别无选择,从我跑出赌场心里发誓再不回去时,我就已经走投无路,您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纪先生沉默不语,他听得出我话中的决然,也感受到了我的无助和崩溃,他眉峰蹙起一条细纹,“我可以得到什么。”
他抬起眼眸,“既然是交易,那就谈妥筹码,这三件事我做到,你给我的回报是什么。”
我捂着自己胸口大声说,“什么都行,如果纪先生需要,我可以为您去死。”
他因我坚决果断的语气一怔,随即喉咙发出一声闷笑,“真有趣。”
他将掌心托着的杯子放回桌角,“以后倘若我需要你实现诺言,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成交。”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反应了很久才相信,他是真的答应,我几乎喜极而泣。我知道在华南能够从金玉贵手中要人的寥寥无几,而能够帮我的更是一个没有,谁会莫名其妙去为自己惹麻烦呢。纪先生这里是我下得赌注,我也仅仅是赌了一把,总好过坐以待毙,没想到他真的被我说动愿意出头,我一边哭一边对纪先生发誓以后万死不辞报答他,刀山火海绝不犹豫。
他非常好笑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用手在我脸孔和唇上抹了抹,他十分轻柔,我没想到他会突兀做出这么亲密的举止,哭声戛然而止,我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惊住,心跳好像在被他触摸的那一瞬间凝滞。
我绷直身体错愕看他,他眼睛内含着笑意,指腹还压在我濡湿的唇上,“虽然这笔买卖极其不划算,但没办法,我就是不忍心拒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