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昱回京时已是七月末,好在总算没错过中秋。
白日里徐妍特地叫元哥儿多睡了一会儿,如此一来,晚上一家人的团圆宴,小家伙也能有精神陪祖父母一起玩儿了。到了这个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徐妍给元哥儿穿上新做的厚外衫,又加上一顶小帽,才放心的抱着小家伙出了房门。
因今晚要赏月,晚宴就设在了园子里,王府里各处都点了灯笼,宴厅开着门就能望见盈盈湖水,景色甚佳。
桌上大人们的饭菜元哥儿都动不得,只能干瞪眼,偶尔馋得厉害了,大声抗议一下,徐妍就拿带着淡淡甜味的桂花羹点点他的嘴唇,嘟嘴尝一尝,小家伙觉得这味道真不错,露个笑,再期待的看着娘。
徐妍无奈,只好再满足他一下,可哪知小家伙尝过之后还想再吃,娘亲断然拒绝,跟他道:“你还太小,不能一下吃这么多。”小家伙不干了,委屈的开始撇嘴。
团圆饭还未吃完,不好叫他大闹,徐妍唤来乳母,想叫她带着元哥儿出去玩玩,哪知上座的公爹肃王爷却忽然开口道:“元哥儿不耐烦了?来,祖父带你出去赏月。”
语罢就从座上立起身来。
自打有了孙子,一家之主越来越没了架子,众人渐渐习惯,只是肃王妃还有些疑惑,关问道:“王爷吃好了么?妾身见您一直没怎么动筷啊!”
肃王道:“没什么胃口,屋子里有些闷,我带着元哥儿出去走走,你们慢慢用。”说罢,就走到了小家伙跟前。
元哥儿知道祖父这是要带他去玩,暂时忘了嘴馋的事,高兴的伸出手来,肃王亲自抱起孙子,悠然去了园子里,徐妍不敢怠慢,叫乳母丫鬟们赶紧跟上伺候。
祖孙俩出去,厅里只剩了三个人,顿时冷清不少,肃王妃叹了口气,跟贺昱道:“你父王最近,饭量小了很多。”
贺昱有些意外,问道:“可叫大夫瞧了吗?”
肃王妃摇头:“你父王说自己没事,不让传,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昱点头,没再说什么。
上一世他死于几个月前,因此,所有的记忆也只到那时为止,现在,一切都是新的,他同周围人一样,对于未来,便都是未知的了。虽然以眼下的形式,前路或许并不平静,他还是希望,身边的亲人,能长久安宁。
茶点上桌,三人才刚品了品,忽瞧见门外蹦进来一个小厮,一脸急色的禀报,“禀王妃,王爷方才身体突感不适,请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宴厅里的人皆是一惊,肃王妃立刻皱眉急道,“我就知道……人在哪呢,快传大夫去!”
下人们立刻忙活起来,谁也没了心思继续喝茶赏月,一同跟着报信儿小厮出门,寻肃王爷去了。
祖孙俩倒是没走多远,此时依然在湖边的凉亭里呢,肃王妃和儿子儿媳赶到时,肃王已经缓和了一些,但脸色依然看得出十分不好。
肃王妃凝眉道:“王爷?您怎么了?”
肃王摆了摆手,再度重重吐出口气,才缓缓道:“只是忽然心口有些痛,倒把你们都惊来了……”
鲜少见父王如此,贺昱也敛眉道:“父王,刚才母亲已经叫人去传大夫了,您先回房歇一会儿,等会儿,还是叫大夫把把脉吧!”
徐妍也跟着轻声相劝。
刚才一阵心口绞痛,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肃王自己深知方才的惊险,也隐约猜到身体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便不再逞强,点头应好,又有下人赶紧赶了马车过来,毕竟园子里大,走回去要费一番力气,肃王不再推脱,由王妃陪着先上了马车回房歇息,贺昱和徐妍带着元哥儿稍后跟上。
家主抱恙,非同小可,光大夫就来了三个,单单诊脉就耗了两刻钟,徐妍是儿媳,不方便进到公婆的卧房,就在外间候着,时间已经不早,元哥儿开始犯困了,不停的拿小胖手揉眼睛,贺昱见了,叫她带着孩子先回去睡。
她有些为难,觑了觑里面,问道:“父王还好吗?”
贺昱硬是摆出轻松的表情,宽慰她,“父王身体一向都好,此次也应该没什么,你先带儿子回去,我等一会儿也回去了。”
虽然还是有些犹豫,但眼看元哥儿已经开始不耐烦,担心再耽搁,小人儿恐要嚎啕,反而更扰了公爹的清净,徐妍便点点头,跟他说,“那你同母亲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贺昱说好,徐妍带着小家伙回去睡觉。
妻儿走了,贺昱这才召出府医范宁,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说话。
“王爷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道。
心里其实已经有所预感,倘若父王只是无关痛痒的小病,三人何须商议这么久?
范宁俯首道:“老奴不敢欺瞒世子,王爷的病……恐怕不容乐观。”
贺昱皱眉看过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范宁这才又道:“常年忧思,以致气血大亏,心气匮乏。”
这些医者术语,常人很难听懂,贺昱直接问道,“你们有几成把握?”
范宁几乎要跪下去,低声道:“请恕老奴无能。”
如同糟了雷击,默了一会儿,贺昱沉声问,“父王他,还有多久时日?”
范宁沉思片刻,答道:“据医籍记载及王爷自身状况,大约,半年多不成问题。”
半年,竟然只有半年……
贺昱闭上眼。
他最崇敬的父王,他从小就以为在这世上无所不能的父王,如今,居然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攥紧拳头,沉声道:“要用什么药材,只管来说,我要你们尽全力!”
范宁低头应道:“是。”
出来太久,恐会叫父母生疑,跟府医交代完,贺昱重又回到房中,努力使表情自然下来,跟父王道:“大夫说,您素日太过劳累,父王,近来朝中没什么大事,您就多在府里修养吧!”
“朝中没什么大事?”
肃王苦笑一声,想去反驳他,却又被他抢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如今的局面,也非您一己之力能改变的,更何况还有儿子……”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坚定,“若真的有什么事找上门来,我也会扛起来。”
王妃也帮着说话,“是啊王爷,自打咱们回京,您说是做个闲王,可什么时候也没少操心,现在昱儿都已经当了爹,咱们就好好歇歇吧!”
今日这一出,确实感觉到了力不从心,肃王不再坚持,叹息道:“也罢,本王先歇几天,大事……交给你吧。”
“是。”贺昱努力微笑应下,跟父母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父母面前强撑着没露出异样,可等走到四下无人的夜色中,浑身却满是无力感,原本最平常不过的一条路,走起来竟是那样漫长。感觉撑了许久,终于走进了院子,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房门忽然被打开,徐妍亲自来迎他了。
“回来了?”她问。
他点点头,来到里间更衣,瞧见床内侧躺着的小人儿,轻声问,“元哥儿睡这儿了?”
她点头,“回来的路上就闹脾气了,乳母哄不了,只能我来了,一会儿再叫人抱回去。”
“不必了。”他摇手阻止,“叫他在这睡吧,等再长长,也不能跟我们挤了。”
总有一天,都要长大,独立,然后……跟父母分别。
徐妍说好,替他来宽衣,小心觑觑他的脸色,隐约觉得不太对,于是犹豫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父王的病……还好吗?”
她这样善解人意,纵使先前再能忍,此时也撑不住了,他忽然疲惫下来,将她拥进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托付给她,轻声说:“父王……病的很严重,府医说没有办法,恐怕只有半年的时日了……”
“怎么会这样?”
徐妍感到大惊,不可思议的问他,“父王的身子不是一向都很好吗?”
他沉默。这是不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些想到,多留意父王的身体,是不是可以避免今日的状况?
知他心里难过,徐妍也不再说话,只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以此来安慰。
房中沉默一会儿,听见他道:“父王喜欢元哥儿,多带他去陪陪父王。”
“好。”她点头。
贺昱命府医们先向父王隐瞒,但母亲那里,思量许久,他还是决定要告知,他怕等将来父王真的骤然离去,母亲会接受不了,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纵然终要分别,也该让母亲做好准备吧。
肃王妃知道后,当然哀痛,甚至一度生出要随夫君而去的念头,吓得贺昱夫妇整日守在一旁劝她,徐妍抹着眼泪道:“母亲,纵然有天父王会离开,可您还有我们,还有元哥儿,你舍得吗?就连父王,也不愿意见您这样的。”
贺昱也强压悲痛劝说,“儿子的已经派人四处寻访名医,还有希望的,母亲一定要顾念自己的身体,否则您若病倒,只会叫父王更加难过……”
是啊,还要面对并不知情的夫君,肃王妃悲叹一声,“这老天爷,从来不叫人圆满,刚有了孙子,他就要去了……”
可再看看一脸天真的元哥儿,做祖母的终于忍下难过,换上一张笑脸,去面对那病中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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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当人格外珍惜,日子就过得格外快。
中秋一过,天气越加寒凉,转眼就立了冬,渐渐感到身体大不如前,肃王爷便全部放了手,府内外的大小事务,全都交给贺昱去办,自己则同妻子一道,安心看着孙儿的成长。
因婆母多数时间在陪公爹,徐妍便也接过婆母的职权,暂且料理起后院的事务,初时有些生涩,不过有管家同秦嬷嬷的协助,渐渐顺利起来。
元哥儿十个多月了,爬的很快,也能扶着家具站立了,有一天,趁着陪孙子玩儿的空当,肃王跟妻子叹道:“我知道,我的时日无多了……”
“王爷!”
话未说完,赶紧被肃王妃拦下,“王爷胡说什么呢,您明明好好的……”
肃王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再说,你们整日叫我喝这个那个的药,本王又不是傻子……”
“王爷……”肃王妃看着他,眼底是藏不住的悲伤。
肃王摸摸妻子的手,“早晚得走,相比先帝,我算是活得长的……只是难为你,要守寡了。”
再也忍不住眼泪,肃王妃轻轻哭出了声。
肃王又道:“不过昱儿已经成才,儿媳也孝顺,孙子也可爱,我走了,有他们陪你,倒也能放心了……”
“王爷,您怎么这么狠心,您舍得丢下我吗!”做妻子的红着眼眶看他。
肃王还没说什么,瞧见祖母抹眼泪,元哥儿已经十分奇怪了,扶着东西走近,拿着祖母手中的帕子要去为她揩泪。
小人儿贴心可爱,肃王夫妇又忍不住露出笑意,方才悲伤的气氛顿时和缓不少,肃王笑道:“你瞧,再哭下去,孙子都要笑话了。”
元哥儿跟着祖父安慰祖母,张开小嘴咿咿呀呀的说话。
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肃王忽然认真起来,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