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昱出征两个半月后,京中忽然四处流传他被反军围困于元邙山,生死未卜的消息。
一场边境的叛乱,连朝廷的大军都束手无策,一向歌舞升平的京城渐渐起了慌乱,坊间甚至有人谣传,说叛军势如破竹,不日就会攻入京城,有些活泛的人家,已经开始想办法逃难了……
朝堂上也不安宁,要知道,贺昱是目前势头最盛的将领,是以先前才会有人提议派他去剿匪镇乱,也得了天子的赞成。这位没甚作战经验的皇上以为,只是区区几个农民作乱,派出朝廷最年轻有为的将领,平乱是轻而易举的事,却没想到,这些叛军竟这样难对付,来自西南的折子一次次递上,每每都称大军主力被叛兵引至元邙山围困,战况僵持,而主帅贺昱未见踪影。
有大臣谏言,应派兵增援,亦有人较保守,建议先静观。皇上一向不是个有主见的人,觉得谁都有理,不知该听谁的好,不过虽没个准主意,但连日来与几位权臣日日商议,总算做了回勤政的君王。
外界都已经风风雨雨,料想肃王府的两位主子更是寝食难安了,毕竟于别人而言,贺昱是将,是臣,而于他们而言,那却是唯一的孩子。
亥时已过,肃王爷才回到王府,一进门,就见早已等候多时的王妃迎了上来,焦急问道:“王爷,怎么样,昱儿有消息了吗?”
肃王一如既往的沉着脸,摇头道:“上一封军报昨日才至,最新的,也得要再等三天后才能到京。”
王妃眸色一沉,紧跟着又问道:“那皇上可答应派兵增援了?”
肃王爷没出声,王妃便也自己知道了答案。
茫然了一会儿,做母亲的终于悲戚道,“这一天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叫他去习武带兵!”
两人此时才进府没多久,并未在房中,听她这样说,肃王爷面色一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把人匆忙拉去房中。
现如今的朝局看似安稳,实则复杂,谁也不能保证,肃王府外看似匆匆经过的行人是不是某处派来的眼线密探,毕竟当初新帝登基前,他们这几个亲王,才是最受忌惮的人,虽然几年过去了,他知道,这位新帝治理国家没什么过人之处,但猜忌心却不逊于以往任何一位帝王。
回到房间关上门,王妃终于哭出声来,问肃王,“王爷,昱儿是您唯一的孩子,您不心疼吗?别人不管,您怎么能也不吭声,您无论如何也要把昱儿救出来啊!”
唯一的孩子危在旦夕,肃王当然不好受,只是七尺男儿,尊贵的亲王,不能如妇道人家轻易就会落下泪来罢了。肃王叹道:“我当然不想昱儿有事,只是成王他们说的对,此时前方吉凶未卜,双方僵持于元邙山,外人并不明具体战况,此时贸然出兵增援,并不算上策。”
“成王?”肃王妃疑问道,见夫君点头,她忽而冷笑起来,“这个时候,他倒又关心起朝廷来了……明明是他自己的封地,他怎么不去出征?”
不用夫君制止,肃王妃自己就不再说下去了。
当今四个亲王里,只有成王肃王是疆场出身,战功赫赫,曾经两人均被分封,一在西南,一在西北,使大陈十余年间都不曾被外敌进犯,但自从先帝登基,因忌惮藩王势力,一步步将他们迁回京城,以至于封地的名声还在,他们却没了任何职权,除过偶尔打仗的时候要用到他们,其余时间,他们与其余的闲散皇亲没有任何两样。
而此次出征,明明战乱生在西南成王的地界,明明他最熟知地形,他却以身体不适为由,硬是避在了家里,而他的几个孩子素日在外人面前都是一派纨绔的形态,仿佛无人成才,朝廷自然不敢轻易派到战场上,是以捡来捡去,皇上才会派了贺昱。
肃王近几年才回过味来,其实若无夺权之心,又何必对这江山赤诚以待呢,毕竟你的一番忠肝义胆,落在掌权者眼中却成了野心勃勃,倘若这个皇帝有雄才大略,他还心里还能舒服一些,但被这样一个庸才牢牢握在手中,任何一只雄鹰都不会舒服。
沉默了一会儿,肃王道:“昱儿一向沉稳,战事上不会轻易冒进,他去元邙山,定有自己的计划,再等等吧,说不定很快就能凯旋而归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可能云淡风轻,这一夜,夫妻两人又将注定无眠。
天将亮的时候,肃王听见自己的妻子叹了一声,“早知此番这样凶险,走前就应该答应他,无论如何,他心里好受,仗总能好打一些。”
肃王爷长叹一声,舒不尽胸中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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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府。
初秋的黎明时分,偌大的府宅一片寂静,唯有成王的书房透出光亮。
从西南回来的密探刚刚进门,成王便迫不及待问道:“贺昱还是没有消息?宇文兴那里如何?”
密探垂头低声回答:“元邙山一带地形复杂,大军与叛兵对峙已有十余日,进出通道皆被封锁,外人难靠进。不知何故,宇文兴自此行开始便一直不被重用,贺昱只分给其少部分兵力,令其在附近乡镇上维.稳,因此,宇文兴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贺昱,也根本不可能立什么军功。”
成王深深皱眉。
贺昱才到西南不久就除了山匪,而且从战报看来,除得还极为轻松,按说区区一班农民,不应难住他。就算.果真因不熟地形而被叛兵围困,以他以往的性子,也不该僵持这么久,最重要的是,宇文兴是他特意安插在军中的人,是最为熟悉西南的副将,贺昱行军打仗,向来不会专断,为何会弃用宇文兴?
成王捻须沉吟,“宇文兴不被重用?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黑衣密探思量了一会儿,答道:“我们的来往都是些私下进行,理应不会这么容易被察觉。或许是,贺昱太过自大,又想独占军功,才会不给宇文兴兵权吧!王爷,其实我们可奏请朝廷增兵,让宇文兴担当主将,到时,军功也是一样的……”
成王抬手,否定道:“现在真相未明,万不可贸然行事,倘若连宇文兴也给折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况且……”
况且万一这伙叛兵真能成事,一路攻上来,倒替他省了不少麻烦,宇文兴的用处大着呢,自然得留,还得要小心着用。
成王琢磨许久,最后道:“再等等吧,已经十多天了,料想用不了多久,就能见胜负了,告诉宇文兴,无论谁胜谁负,见机行事。”
“是。”密探应声,随后又悄然离开。
成王府依旧安静,静得像是根本没有来过什么人。
与此同时,安平侯府的后院,却有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少女。
徐妍猛地从床上坐起,止不住的冷汗频频。
在外间值夜的巧薇听见了,忙进来点灯,坐到床边轻声唤她,“小姐?您做噩梦了?”
她呆愣了一会,方问,“我刚才叫出声了?”
巧薇点点头,替她擦着额上的汗珠,“小姐梦见什么了?”
她蹙着眉,平静了一会,才道:“我梦见,梦见他,浑身是血……”
巧薇一愣,大致能猜出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默了一下,轻声劝道:“小姐,世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徐妍没再说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梦见他,还是这样的他。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噩梦,还是因为近几日心中被扯起来的那股忧思吧。
巧薇犹豫了一会,还是劝她道:“小姐,过两天是大相国寺的浴佛节,老祖宗肯定要去,您到时候陪着,也为世子祈个福吧,听说浴佛节的时候许愿是最灵的。”
徐妍咬了咬唇,没应,转而轻生说,“我想喝水。”
巧薇点头,起身为她端水,她将一杯饮尽,重又躺下。
方才的梦里,她见到他浑身是血,轻声唤她妍妍,原来那时候,心里会那么痛。难道自己……已经喜欢他了吗?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与未嫁前对婚姻的憧憬有所不同,少女解不出答案,在朦胧光线中,睁着一双水眸,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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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邙山。
天色将亮,贺昱坐在军帐中查看作战图。
帐外响起脚步声,他抬眼望去,见来人正是他的副将骆义。
相较于半路出现的宇文兴,骆义才是陪伴他多年的搭档,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从没忘记上一世是谁在他陷入围困的情境下始终不离拼死护着自己,也一直记得在他阖眼之前,骆义的一声声痛呼……
在那种情境下,料想自己死后,骆义也没能活着冲出重围,毕竟那时四周毒箭如雨,宇文兴的人太多……
他没忘,永不会忘,在那场大胜即将到来之前,是谁突然叛乱,将箭阵突然转向自己,那辈子他犯过最大的错,就是错看了宇文兴。
所以这辈子他岂会依然用他,给他兵权,给他立功的机会,让他一步步成为仅次于自己的大将?
笑话!
骆义来到近前,问他:“将军,您又是一夜未睡?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不以为然的点头,反而问道:“外面状况如何?”
骆义道,“断粮五六日,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贺昱有了数,招他来到桌前,拿朱笔在那行军图前画出几个圈,道:“命大军做好准备,两个时辰后,由这几处开始进攻,今日天黑之前,一定要拿下。”
骆义仔细看了看他所画出的那几个进攻点,果然都是取胜的妙处,不由得大喜,道:“是,属下领命。”
刚要抬脚出去,却被他一拦,又嘱咐道:“命人传话给宇文兴,叫他明日到达山下。”
骆义有些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见贺昱不打算解释,便也只好前去行事。
帐中又剩贺昱一人。他微微勾起一侧唇角,似在冷笑,宇文兴还是得先留,不留下这条线索,怎能牵出背后的主事人,怎能知道究竟是谁想杀他?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色慢慢亮起来,展承打从外面进来,掀开帐帘,带进来一缕秋天里初升的金色阳光。
展承臂上托着一只隼,他只瞥了一眼,继续穿着甲衣,问道:“来消息了?”
这是他从匈戎人身上学的,他驯养猛禽,闲时可打猎,战事便可传递消息。展承应声,随后向他告知这只隼带来的京中的讯息。
“京城流言四溢,均说我们被叛兵围困,您生死未卜,朝中有人建议增兵支援,成王等人反对。”
贺昱眸中冷意转瞬即逝,又问,“王府如何?”
展承如实回答,“王爷王妃很是惦念您,自流言四起,王爷王妃几日来夜不能眠。”
叹了口气,贺昱道:“难为他们了,等回京,我要好好弥补……”提起回京,又想到那个人儿,不仅放缓了声音,问道:“她怎么样?”
展承自然明白主子问的是谁,只按那信上所写回道:“徐小姐除过七夕出过府,其余一直待在家中,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留在京中的心腹们怕他分神,没敢让猎隼传递徐妍在唐家受惊的消息。
贺昱挑了挑眉,她心情不好?可是为了自己?
临行前他问,如果他回不去,她会忘了他吗?她说祝自己平安,早日得胜归来。有了她的这话,他怎么敢不快点回去?
别急,等打完这场仗,再过两三日,我就返程,料想不用多久,咱们就能见面了。这次,一定把你娶回家。
他在心底默默说完,盔甲已经披好,他提起桌上的赤冶刀,撩开帐帘,迎着晨光,大步迈了出去。
时辰到,杀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