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孩子,不认识他了。
只凭着一眼,久经沙场的老父亲,就在极短的瞬间里得出了这么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李慕华自然不认得他,此刻望向他的眼神除了刚开始的懵懂甚至还有一丝警惕。
父亲站在门口,错愕间还没完全放下推门的手,木门才推开一半,动作就凝固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空气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时间内心百转千回,呈现到脸上的就是一副悲喜交集的复杂表情。可惜的是,李慕华并不怎么认得人类的表情,一时间没能看穿他情绪。
她望着呆立在门口的陌生老人,心中也开始震惊,她震惊的是,她已经失去了通过灵力与人共情的能力。
缓冲了半夜的大脑开始运转,然后她开始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西陵穆看见儿子陌生的眼神之后,一时没有继续进入房间。但这会他看到儿子吃力地想要爬起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几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顺势坐到了床头。
身体到底没有恢复力气,李慕华以为自己能坐起来,结果只是抬了抬头,动作笨拙得令人心疼。
西陵穆试探着唤他的名字:“小晔?”
暮华听得懂这句长安话,军帐中也曾听人这样叫过谁。
经过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她总算想起生命里曾被自己的家族当做噩梦一般提及过的西陵晔,他是她这一生中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名字里带着这个音的人。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西陵穆只看的见儿子的喉结的微微耸动,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
漫长的时间使她一时丧失了语言能力,此刻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
此刻的天色才刚刚泛出鱼肚白,一声遥远的鸡鸣声悠悠响起,惊到了沉默相对的两个人,突然间给人一种时空交错转眼千年的错觉,又仿佛是要叫醒一个个的梦中人。
这时的李慕华,记忆里还有大片的空白,随着这一声司晨的鸡鸣声,她开始努力回想关于那个名字的一切。
她想起来他与她相识的时间不算长,想起来他说希望她有一天可以看见这个精彩的世界,于是就想找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在她还是完整的李慕华的时候,她就一直想看看他的长相。暮华生性寡淡,加上生来眼盲,从未见过这斑斓尘世,对世间形色并无执念。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对于人类的形体,暮华倒不算陌生,没有了视力,她好歹还有触觉。
暮华从小就受到外祖母的严格训练,通过听觉触觉等等视觉以外的方式建立起了对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认识,给了她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能力,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瞎子。
她也知道人面的轮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从来没有差错。她心中也没有多少美丑的分别,更不可能每次都通过出手触摸去分辨他人。所以当她心中生出了想要看看西陵晔的长相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大抵只是好奇吧,她看见那团黑暗里,藏着许多不曾诉说的隐秘故事,便想知道这些故事的主人是何等面目,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李慕华就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她就只是好奇而已。
那年十六岁的小姑娘,还理不清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没想能真的想通自己为什么独独对他有那份好奇。
只知道自从遇见西陵晔,她确实开始为自己的看不见世界而深感遗憾。
鉴于此时并没有恢复的她只有抬头点头的力气,终究只得无奈得放弃了马上看看他的长相的念头。
在一番权衡之后,暮华也很快就明白了此时半个身子都靠着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于是她向他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管他三七二十一,活命要紧。眼前的老人看得出来非常在乎子这个人,将计就计已经是李慕华唯一的出路了。
父亲只当他昏睡了三年神志不清,这样的理由接受起来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活着就好,身为父亲的他也不敢再苛求更多了。
西陵穆想起多年以前,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柔弱无助,只能点点头抬抬头。常年抡刀抡枪的从妻子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小家伙干瘪瘦弱,分量不足,在母腹中过的并不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孩子也是像今天一样眨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他记得那天他哭得不能自己,眼泪落下来打湿了孩子头上一片稀疏的胎毛。小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悲伤,没来由就扁着嘴哭了起来。
小家伙哭得撕心裂肺,久久不能停歇,惊动了西陵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他却被他爹抓去痛打了一顿,因为孩子都已经进了门但他这个做爹的却并没有成亲。
那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因为父亲希望他多在沙场历练,家里甚至都还没有给他定亲。
三媒六聘的年代里,女子私自许人已经是忤逆之事,何况她还带着一个新生的孩子。家里知道以后以有辱门风这样的理由要赶她出去,母亲这才连夜抱着孩子来投奔他的父亲。
西陵穆在见到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孩子。
哪怕背上伤的一片狼藉,他还是趴在孩子身边守着,寸步不离地守着。
等伤势好转以后,他就上门提了亲,光明正大地把妻子娶进门。
岳父刚刚在一场火灾中失去了大女儿,小女儿又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请了半年的病假在家郁郁寡欢。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也就原谅了他。
这件事后来成了民间风月传奇的材料,给传的满天下都是。就连后来的西陵晔也经常听人提起。
只是故事在口耳相传里早已丢失了当初的细节,像人的记忆一样经过无数次的加工而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很多事情就连西陵穆这样的当事人也不太记得,他也是刚刚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孩子的心情是那样的五味杂陈。
他把儿子放回床榻,仍有一丝不可置信,怕是自己老眼昏花做了个梦。
使劲睁开眼,尽管苍白的面上血色不足,但好歹是睁着眼,喘着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