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铁辞了老乞丐后,路上未做停留。
是日,便到了襄阳城。
襄阳是大郡,更有重兵良将驻守,高大厚实的城墙耸立,街道上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医店药堂,大的酒楼客栈店门还悬挂各色欢门旗帜,以此招揽生意。
街上行人更是形形色色,更有做生意的商贾,有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行乞的残疾老人、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更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应有尽有,熙熙攘攘一片,好不热闹繁华。
断云铁一路走马看花,心中诸多牵挂,也无心留恋这繁华,只想寻个客店歇歇脚,好再赶路,身上钱两已无多,一时踌躇买马与否。
正思量着马匹,无意间,一匹高大的白马陡然映入眼帘,那大白马被拴在了一家酒店门前。
断云铁仔细一瞧,心中又惊又喜,这不正是杨不凡之马吗?难不成杨不凡在这襄阳?又或是掳劫杨不凡的匪人在此?
他又怕认错马,跑上前去再仔细的看了看,断不可能认错,这大白身形异常高大,更是神骏非凡,不比寻常。
那大白马也认出断云铁来了,竟然兴高采烈的嘶叫几声,又将头靠着断云铁,用力的在他身上蹭摩着,仿佛阔别已久的故人重逢。
断云铁拍拍大白马的脑袋说道:“大白啊,总算寻得你了,也不知我那不凡贤弟可安好?你且在此等候,我先探明究竟。”说完便躲在十步开外的旁边静候着,他想看看倒底是杨不凡,还是强匪。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见得一名中年汉子出来,那汉子浑身黑灰相间的素衣打扮,一双眼光射寒星,两道弯眉浑如刷漆,留着浓密的一字胡子,胸脯横阔,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倒也不似个恶人。
只见他也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说也奇怪,大白也不抗拒,那中年汉子解开绳索,牵了大白便欲离开,大白这时却不肯走了,不住呼噜噜的打着响鼻,那中年汉子怎么也拉不动。
断云铁见状上前,大白又是一声嘶鸣,那汉子见了断云铁,万分惊愕,看看断云铁又看看大白,难抑心中激动,脱口说道:“我道大白怎不肯离开,原来是来了故人,哈哈,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曹操到了。”
断云铁心中纳闷,问道:“未敢请教这位大哥,你我素不相识,不过见此马乃小可义弟之物,才上前来的,大人却好似识得在下?”
“义……弟?”那中年汉子转念一想,便立时明白过来了。
“正是,那日小可不慎与之失散,他骑的便是这大白马。”
“嗯,断少侠,你我见过的,只不过我见得你,你未曾见我罢了。”
“你可是掳劫我弟之人?”断云铁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紧张了,心中不由戒备起来了。
“正是,只不过,掳劫却是言重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你我到客店再谈。”
断云铁一时心中踌躇,自上次被那梁茂仲算计后,也更加小心了,但他艺高胆大,心道这朗朗乾坤之下,又在客店之中,量他也计算不了我。
当下便与那中年汉子进了酒店,那汉子要了间客房,二人到了房内后,断云铁问道:“未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贱姓单,名廷伟,乃京城执金吾。”说罢又拿出一块金争的腰牌递给了断云铁。
断云铁一听,接过腰牌细细一看,便呼的站起身来,失声叫道:“难不成我那义弟真犯了什么王法不成?”
“少侠勿惊,且坐下慢慢听我细细道来,我又不是捕快,便是犯了法也不归我管得。”
“然我义弟之马又如何归了大人?”
“单某虽是京城执金吾,却只是京城王公们的护卫罢了,你那义……义弟。”单廷伟欲言又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那义弟怎地了?”断云铁急切的问道,他也知道京城执金吾主要是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以及王公贵族们的护卫等事宜,地位甚高,却很少在地方走动,但一般地方官员见了这些人,都得看其脸色行事。
“他……他境地不甚好,我便是奉了他之命来寻你的。”
“此话怎讲?”断云铁听说杨不凡处境不太好,心中有些焦急。
“他……哎,明说了吧,你义弟并非你想的这般是个书生,其父乃权倾朝野的当朝楚国公,单某便在那国公府帐下任职。”
“这……这……”断云铁顿时目瞪口呆,他虽早料到杨不凡出身富贵,却哪料得到尽是如此显赫的国公府。
“她也并非你义弟,而是个……是个郡主。”
“啊?这!不凡兄弟……他……他是女儿身?我不信……不信。”断云铁又呼的站了起来,接踵而至的变故,使断云铁心乱如麻,一时语无伦次。
“断少侠,便似你这等忠厚之人,才识不破她。”
“……是了,是了,无怪不凡兄弟生得这般俊俏,当真是……当真是……女子?”断云铁喃喃自语,仍不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几日的竟然是一个女子;他一直对“杨不凡”念念不忘,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情感,而今乍闻得杨不凡是个女子,一下子又不知所措了。
“郡主也不叫不凡,她叫雨凡,乃当朝楚国公杨素之女。”
“这……这如何是好?我……我自便有些乱了,只是这杨不……杨……雨凡……妹子出身这般显赫家世,却未何要离家出走?”
“郡主生性耿直,自小聪慧过人,才貌双全,不似一般女子这般听天由命、任人摆布,才有这遭离家出走、又与少侠结伴同行。”
“我也猜出她是一时任性贪玩。”
“倒不似少侠想的这般简单。”
“且听大人明示。”
“郡主今年一十有六,相必你也知道,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美。”
“……”
“我也不怕说句大逆不道之话,天下人皆知,当今炀帝,生平最好美色,说嗜色如命也不为过;有溜须拍马之士,将郡主之美进言给了皇帝,不日,那炀帝便驾临楚国公府,见得郡主后,便魂不守舍,更不忌同宗同氏之嫌,回宫后便降了一道旨,要立郡主为妃,郡主深知这炀帝品行,便死也不愿从。
我家主公也是无奈,这炀帝生性残暴,稍个不慎,只怕要引来祸事,然郡主必竟年幼任性,一气之下,便离家出逃,几日后,那炀帝过问杨公郡主之事,又定了下月要正式行这立妃仪式。郡主不在府中,主公一时惊吓忧郁,这才责令府中执金吾尽数立了军令状,务必追回郡主。”
“这昏君……”断云铁想起师傅所言,不由恨的咬碎钢牙。
“要寻郡主倒也不难,未保不出意外,我便差信使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的传信到各州府,要各地调遣捕快,去追查郡主行踪,并加于护卫。
这大白日行千里,那日回报郡主尽已到了清江,我便带领几名执金吾一路赶到,在清江城,先前已有三名清江捕快见了郡主,但那些捕快身份低微,却如何说的动她,无功而返。直到我次日快马赶到,又听报和你一道往夷陵方向去了,便一路追赶,在清江茶水铺,得见少侠显露神功。”
“大人既已见了郡主,尔等却未何不现身带她回符呢?”
“小可未敢现身,一则少侠武功我等自知不敌,强来不得;本欲好声好语相劝,奈何这等王宫贵族之事,又不敢漏了半句;二则见少侠武功高强,又宅心仁厚,郡主随你左右,料想也无妨,便一路尾随,见机行事了。”
“那日在清江茶水铺,大人若现身带走她,我又何来这许多烦恼牵挂,唉……”
“你徒步与郡主赛脚时,我等差点就跟丢了,说起来真是佩服少侠这轻身功夫,惊为天人。”
“却一个不慎跑过头了。”断云铁苦笑一声。
“你跑开数里之外,我等才敢现身,叫住了郡主,她却宁死不从,我又怕你折回,便点了郡主穴道,带到一边丘林之中隐匿起来,果不其然,片刻后便见得你回来了。”
“那……那她都看到我了?”
“少侠在四处苦苦寻觅,郡主一目了然,少侠所言,她也听得到,只不过穴道被制,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否则,当时这情形,既便天王老子怕也拦不住她。”
“没想到是近在咫尺……近在咫尺。”断云铁心中有恍然若失。
“身为这王公贵胄,外人看来,好似一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其中险恶与无奈又有谁知?如郡主这般,被那帝王相中,便犹如中了魔咒,任谁也无法挣脱,只得认命,一入后宫,更是……”单廷伟说到这里,也不禁有些哽咽。
停了一停又说道:“郡主对少侠是情真意切,一片痴情,初时我也不解,现在看来,断少侠果然不是凡人,也难怪郡主倾心于你,那日郡主见你回来寻她,伤心欲绝,哭得更是令人不忍卒睹,我几乎想让她随你而去了。”
“你却又如何不肯让她现身?又为何要制住她?”断云铁不停质问单廷伟。
“我若不带他回去,我与另两名同仁便得全家问斩,诛连九族,若是郡主随你而去,莫说我,便是国公府也不能幸免,你能想到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吗?”
“说过来道过去,还是那昏君……”
“那日你走后,她前思后想,终是答应与我等回宫了,只是重托于我,说若她有不测,要我务必寻得你,当时我便命了另两名执金吾一路跟随你,为保万无一失,又令夷陵周边各郡的捕快留意你的行踪。”
“你说她要有不测才来寻我?难不成……”断云铁有些不敢往下想了,一把抓住单廷伟双肩。
单廷伟被断云铁这番举动吓了一跳,道:“少侠稍安勿躁,郡主现在只被软禁在国公府,待到下月便得入宫了,郡主自回府后……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未进滴米,这便是寻死啊。”
断云铁急又问道:“现是怎个情形了。”
“我自小便是郡主的护卫,虽是主仆,郡主待我,却素来尊重,见她这般生不生死不死的模样,也是心中难过,恨不能代为身受,后来我便去劝说于她,可郡主却命我骑了大白去寻你,我出来了后,听报你在夷陵出现过,但到了夷陵你却忽又消失了般,不见了踪影,便随意推算了你的路程,前些天便只身到了这襄阳城,谁知误打误撞,你便自找上门了。
“那也是见了大白,才不至与大人失之交臂。”
“让我骑了大白,那也是郡主的意思,一来万一你能见得,便能相认;二来……郡主说……说天命难违,只怕她是不能伴你左右了,再也不能纠缠于你了,说什么便由这大白代她……跟着你一生一世。”说至此处,单廷伟有些伤感。
顿了顿又道:“她自小性烈,那日愿意回去,也是父命难违,顾全家族安危,既便从了那炀帝,怕也得寻短见。”一边说一边流着泪,想起杨雨凡给他的锦盒,又取出来递给了断云铁。”
断云铁小心翼翼的打开锦盒,一眼认出这块布料的纹饰,正是当时杨雨凡身上穿的,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衣结,见衣布之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鲜红夺目。
书中写道:“云铁吾兄:与兄本素昧平生,千缘际会,识兄于偶然;兄乃豪杰,又善施多谊,令人神往,屡屡怀慕。朝夕数日,策马奔腾;荒野之夜,义结金兰;情意难忘,足慰此生;奈何贵胄之身,天命难违,错失吾兄,肝肠寸断。
情愁恨,血泪难书。
临书涕泣,不知所云,愿兄安好。
不凡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