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虽然早有预料,楚珺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奉德十九年二月初十,吐谷浑可汗方离开兴国境入吐谷浑境,礼部尚书方回就当朝奏告昌乐公主与吐谷浑可汗尉屠那多罗勾结意图谋反,并呈上数封昌乐公主与多罗往来的书信。
御史台侍御史杨涵随即弹劾兵部尚书韩增知情不报,隐瞒楚珺在西境私受多罗丰谷马场据为己用。
群臣震惊。尚书令孟德辉奏请将昌乐公主软禁在府,武国公卫朗和世子卫珩停职察看,与昌乐公主往从过密的皇六女同样要详查是否与此案有关。吏户礼刑工五部尚书附议孟德辉所奏。
帝从众议,下旨令卫朗、卫珩、楚珺暂居武国公府,青璇居玉曦殿,不得外出。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并大理寺卿详查始末,有相关证据线索者可报刑部,于二月二十五日三司会审。兵部尚书韩增与丰谷马场一事留待皇五女案查明后处置。
一朝之间风云瞬变。
事情的中心虽然是楚珺,但她手上没有实权,众人的眼睛都盯的是武国公沛国公两家。本来前程大好的卫家在手的京畿兵权尽数上交,沛国公段宗臣因未领实职看似没有受到影响,但其门生韩增牵涉其中;一旦案情查实,因着段卫两家的姻亲关系,段家在北境领兵的子弟也势必受到影响。
这两家一动,兴国掌兵权的将领几乎都得跟着动,退下来的,想方设法欲上位的,都得打算起来。
自当年颜皇后病故,平都很久都没发生过这样牵动所有人的大事了。想让结果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的,此时在暗中谋划,不想牵涉其中的,都静静蛰伏。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而旋涡的中心人物楚珺,此时正安然卧坐在扶风楼东楼的书房。
“对对对,就是这卷,先放下。再帮我取最上面中间那卷裴龙驹的《史记集解》……”
卫珩进来时,就看到玉屏正踩在梯子上,伸长手臂帮楚珺取书架最上面一层的书。楚珺靠在软榻上,一边指挥玉屏,一边从翡扇手里接过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母。二月尚寒,书房没有地龙,悦棋和茯苓在房间一角忙着生火盆。
如果不是发生了朝堂上的事,这应该是最平静美好的画面了。卫珩走进来,看了一眼楚珺端着的红糖水,在她旁边停住,翡扇忙在地上放了坐垫。
卫珩跪坐下来,笑叹一声,“现在还能有这样兴致的也只有你了。”
楚珺从玉屏手里接过卷轴,却没先答卫珩的话,“玉屏,去给世子沏壶茶。翡扇,去膳房看看我要的点心做好没。”
玉屏从梯子上下来,与翡扇对视一眼,齐齐出去了。悦棋与茯苓会意,也放下手里的活退出去了。现在只剩下卫珩和楚珺。
楚珺把手里的杯子一放,轻笑一声:“也真是贪心。竟想凭着几封书信把我们这一大堆人都拖下水?要是真成了,大兴怕就该姓孟了!”
卫珩从话里听出一些她的情绪,笑道:“原来青玥也是会生气的。”
楚珺听卫珩这样说,就感觉有些气不起来了,“我只是没想到孟党开口就敢咬这么多人。父亲、青璇和你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只你们也就罢了,居然还借丰谷马场之事把韩增扯进来,妄图动摇段家,真是胆大之极。”
卫珩想的却是别的事,“丰谷马场一事,你没有上报陛下、将马场交给兵部管理?”
楚珺摇头,“我向父皇禀报过此事,但父皇并没有召兵部接管,而是有意将马场交由我全权处置。我便将马场的管理交给了岩生并写信告知了他。”
卫珩沉思道:“你既将事情交给了岩生,那一旦获罪,冯锐与凉州上下将领都跑不了,孟党一定是想借最小的事由最大范围地打击我们。但陛下既然知道内情,在朝上为何不直接道出,却说要将此事留待谋反案后处理?”
楚珺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推测——父皇绝然相信我不会谋反,不过是想借孟党之手给我个考验罢了。”
“按从前此类大案来说,皇帝的信任是最重要的。有的谋反案是确有其事,而有的不过是君王猜疑的莫须有罢了。我们本来只要让陛下相信你绝无反意,但现在恐怕需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都查清,在陛下那里才能算是过关了。”
楚珺点头,“不错。实际情况终不可控,还是超出了我们最早的计划。不过也不要紧,我们现在掌握主动权,而孟党还懵然不知。接下来,只要等着孟党的人来府上找出‘罪证’,戏就可以接着演下去了。”
卫珩笑笑,“你把东西藏哪了?”
楚珺状作为难地抚额,“唉,这可让我伤了好一阵脑筋。不能太难找,我还真怕孟党派个笨蛋来,找不到东西,他们下不了台,我的戏也没法唱下去。但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找到了,怎么也得让他们心急如焚地折腾一阵。所以,我想了好久,才找了这么个好地方……”
楚珺卖了好一会关子,最后才悠悠道出,让卫珩好一阵大笑。
“……我把它藏茅房了。”
第二日,带着大理寺行吏来武国公府寻找“证据”的是刑部尚书魏冀。
楚珺和卫珩正在舒意台上下棋。这里居高临下,四面又无遮蔽,能看到整个府里的情形。
见魏冀前来,楚珺一点也没有下去迎接的意思,只在台上扬声道:“魏大人好,本宫正与世子手谈,就不下去迎接大人了。大人需要什么,请自便。”
魏冀在底下停住脚步,皱眉正欲开口以楚珺态度轻慢发难,话到口边他又止住,轻笑一声道:“那下官就不拘礼了,职责所在,要是有什么冒犯,还请殿下与世子见谅。”
楚珺落下一子,头也没抬,“不必客气,本宫方才也说了,大人看到什么用的上的,拿走便是,不用来回禀本宫。”说得魏冀不像是来搜查罪证,倒像是趁火打劫似的。
魏冀梗在原地,立了半天,似乎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将获重罪的皇女一般见识,拂袖而去。
卫珩落下一子,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一个刑部尚书,跟着大理寺来做搜查这种事。这个魏冀,倒是个很坚决的孟党啊。”
楚珺把黑子执在手上,“那这刑部尚书,他就做不得了。”她落下手中一子,“只是没想到,孟党的人在御史台也能做到侍御史这样的位置。”
卫珩正欲落子的手顿了顿,“杨涵此人刚正耿直,原来在任上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倒也不一定是孟党的人。”
楚珺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他不过是正好在这个时候得知丰谷马场的事,这才在朝上弹劾韩增?但他为什么弹劾韩增?韩增并不知道此事啊?”
卫珩笑笑,“你只需想想他是怎么得来消息就明白了。”
楚珺恍然,“孟党利用了他!”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些直臣,真拿他们没办法。”
虽然魏冀严肃的表情里总透着一点怪异,虽然来的人多看起来有些混乱,楚珺还是发现搜寻的方向在往府里的一个位置移动。直到一阵喧闹突然响起又很快低下去,散落在全府的行吏都向一处聚集过去。
楚珺本要落一子,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看来,他找到了。”
果然,魏冀很快就来向楚珺告了礼,带着有些不屑和得逞的笑意离开了。
楚珺看了看卫珩,什么也没说。
卫珩眼神一冷,“我去让卫仁好好查查。”
虽然不是什么绝密的地方,但谁能想到,要谋反的人会将重要的相关物件藏到茅房?这魏冀搜寻起来方向明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这只能说明他提前得知了楚珺将那只梨木盒子藏在哪里。
魏冀本人没有那个本事,必然是孟德辉告诉他的。孟德辉能得知楚珺派人大晚上的在茅房藏了什么,那就只能说明,他或者孟芷萱在卫府有眼线,还是那种能接近扶风楼正房的人。
除了翡扇玉屏和悦棋,府里都是卫家原来一直用着的人,所以楚珺才不好说出口。
楚珺终于把捏在手里的棋子落下,“想很快查出来究竟是谁也不现实,只需要排除肯定不是的就好。留着孟党的眼线,说不定还有用处。”
卫珩颔首,“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