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去李府诊病已过去四天了,这期间阿秀已来取过三次药,虽然料想那位夫人应已半数痊愈,但见符瑶亲自来拜访,霁光还是有些惊讶。
“家嫂此次罹病,多亏霁光大夫及时救助。”李符瑶轻轻施礼,身后的阿秀适时将诊费及答谢礼双手奉上。
“李小姐言重了。”霁光轻描淡写的回到,微笑的看着李符瑶,身为女子却喜好钻研医学,这让霁光不由生起相惜之情。只是她素来做事直爽,对于这种神情忸怩的富家小姐还是多少有些不习惯。当然,这位大小姐的三脚猫功夫也是很难让人恭维。
“另外……”谢礼呈上,李家小姐却并未要走。低着头,面色略有纠结。
“请说。”霁光一边应着一边将诊金收进堂桌下的小匣子里,开始把玩起谢礼。这是一只绣工精致的山水荷包,水纹与山势顺着荷包的褶皱而变化起伏,匠心独具又不失风雅。打开荷包,里面是用油纸严密包括起的一团香料,掀起油纸一角,一股甜腻中透着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
“檀香、白芷、辛夷、麝香……这是你嫂嫂所做吧,只不过她现在身体未完全恢复,可不能接触太多麝香。”嘴上这样说着,霁光心里却乐开了花。好的麝香并不多见,霁光原本手中的存货已在云游之时分发一空,现在这个香囊虽是混合香气,毕竟是以檀香和麝香作为主料,关键时刻可以给不少人施用了。这些东西,在富家小姐手里是增添韵味的香料,去了姚霁光手里,可是有机会变作救命神药的。霁光将油纸重新包回去,不舍得这就用掉。
不过此刻符瑶却并未听进姚霁光的嘱咐,微微低着头尚自沉思,似是依旧有话要问。而霁光,自也是与符瑶较上了劲,她既支支吾吾的不肯问,霁光才不要做那贴心女子,主动去解释。反正,堂里也有贴心小姐姐可用。
“这就是你提到过的李家小姐吗?”堂后,一杏衫女子施然而入,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明澈的凤目正盯着霁光,长长的睫毛掩不住眸中的戏谑,待到霁光转头与她对视到,她轻抿回上翘的唇角,挑衅的斜眼瞟一眼霁光,反而是看向符瑶。显然是对霁光欺负小朋友这种卑劣行径的不满。
来者名唤风栾,是京城晋商商会会长风叔宴家长女,也如符瑶一样,因为机缘巧合与霁光相识,又因为在这飘摇乱世之中女子之间那一点互惜之情而与之成为知交好友。风栾虽是接受世家教育,性格温婉,聪慧机敏,但因为从小便跟随父亲四处经商,却比符瑶多了些勇敢与侠气。
“我与应纯正在后院收药呢,李家小姐可愿意过来帮忙?”风栾早在后堂便听到两人对话,料到李符瑶不想这就离去,却又羞于出口。这才出来,朝符瑶招手。
符瑶征求的眼光看看霁光。“那就麻烦你了。”霁光不减笑容。闻得此话,符瑶开心起来,这才提起裙摆,招呼阿秀一同去往后院。
“看我做什么,前厅又没有患者,你不该去帮忙吗?”见霁光正歪头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风栾适时的揪住这个懒鬼。
霁光眨眨眼睛,无法反驳,只好收敛起笑容,轻叹一口气,紧跟着去了后院。
夏季天气闷热,柜内草药一个不慎便要发霉生虫,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勤拿出来晾晒一下,只不过晒药和收药着实是一个伟大的工程。霁光和应纯平日习武,倒是做的毫不费力,至于风栾和李符瑶就只有打下手的份了,特别是李符瑶身材娇小,在她接连打翻两筐草药之后,再也没人敢让她做主力。
把药材分批打包进屋已是傍晚时分,女孩子们实在没有了力气,干脆直接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席地而坐。霁光虽然不累,鉴于自己也是女孩子,自然也随其他人围坐到一起,乐得应纯一个人干活。
“你之前是不是想问我一些问题?”呷一口茶,霁光转头看向符瑶。
符瑶正专心的品着阿秀沏来的茶叶,听霁光突然问题,一时有点紧张,“我可以问吗?”
霁光笑笑,“你一定在想,你家嫂子素禀肝火,为何我还敢重用姜、桂一类温通之药,明明用龙眼、人参等温补之药,又加五味子以收敛,为何患者却恶露下而病止?”
“恶露?”风栾医书看的不多,在一边插话。
“就是产后胞宫之内淋漓不尽的恶血,我猜符瑶家嫂子发病前恶露一定是突然中止。”姚霁光今日心情不错,乐得与大家讲解。
见符瑶连连点头,霁光又接着解释道,“治病必求其本源,抓其主症。患者虽有握拳,怒目上视,牙关紧闭等实证的表现,但这些都不是主证。要知道,你家嫂子真正的主症是闻声则惊,见生人则惕,这可是正气大虚的表现。”
“若说症状上让你困扰,望闻问切,切脉是辅助诊断的最直接方式。她的脉象并无洪大的表现,反而是细涩又微弦,再加上她所表现出来的症状考虑,她正气大虚加上腹内虚寒、气血不通的证型就很明显了。”见符瑶瞪大眼睛,依旧一副懵懂的样子,霁光想了想,继续道,“你可有想过,她呕吐出的清涎量少质清,几无酸臭味,又怎可能与肝火扯上关系?你的辨证,恰恰是辨反了。”
“是了!若是肝火过旺,应是大量呕吐黄腐臭秽之物才是!”符瑶这才豁然开朗,“在这之前,我竟未注意到呕吐物也算症状的一种。可真是读再多书也是纸上谈兵了”符瑶感叹,“那为何她会突发惊厥?可是与我给她开的药有关?”
“之前她目中干涩,可能只是产后血少不能荣养的缘故。熟地与白芍均是性寒之药,功效又可收敛,让她原本的虚寒之体更加凝涩不通,甚至恶露都不能顺利流下。体内积聚了太多寒湿淤血,自然会发惊厥。”
霁光指尖绕着茶杯口轻轻打转,仔细回想着诊病过程。“这类疾病正常应用桃仁、红花之类温经活血的药物,只是她身体太过虚弱,一旦用桃仁、红花破血行血,很可能会血流不止而亡,太过于危险了。我便只好给她一边用生姜、桂枝温通中焦,一边用人参、当归、龙眼大量补血。《内经》素问篇里有说过,“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凝而不流,温则消而去之”如此稳中求胜,才不失医人之道。”
“你可是看过宫中的《内经》全本?”这次李符瑶虽是听懂了霁光的意思,注意力却完全被《黄帝内经》给吸引住。
《黄帝内经》文章晦涩,章节繁多,流传千年,已有太多章节难以寻到,普通大夫别说读懂,就算家里能集齐一两章都属少见。就算李符瑶家中也是只有《素问》篇中的八卷而已。据说宫中太医院中有《内经》全本,但那是属于太医院的书,他人不可借阅抄录。
“宫中那套可不是全本。”霁光淡淡笑笑,面上流露出些许傲气,“宫中那套书如果没说错应该是唐朝王冰所校正吧?至唐朝之时,内经早已丢失太多卷,王冰也只是在他所能搜寻到的基础上整理修改,又加上一些他自己的推测而已。里面不少错漏之处。”
“那、那你看的版本是……”
“放心吧我这里根本就没全本!”霁光看符瑶惊成这样,又恢复了那一脸戏谑。见符瑶的表情瞬间没落下来,霁光真是感觉自己坏的有些过头,“呐,这些传说都是我游历江湖的时候听一位老者谈起的,他教我好多《内经》和《伤寒论》的知识,如果你感兴趣,以后可以经常来,我讲给你听。”
《黄帝内经》相传上古时期岐伯所作,是医学著作的始祖,但其真正的传承岐山医学流派几已失传。而《伤寒论》则是东汉医圣张仲景所做,至今已形成医界最为尊崇的经方流派,不少宫廷御医均是此流派的学生。不管是岐山流派与经方流派,都不是普通医者所能接触到的。
“父亲总说我一介女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平日不会阻止我看医书,但却不许我擅自为他人诊治。”符瑶语气之中透着欢喜,“你如此见识广博!若你真能让我常来随你学习,真是……真是感激涕零!”
“我也只是对岐伯与仲景有着特殊感情而已。”霁光语气忽而淡了许多,简短的解释道。只是特殊的……感情吗?
“这样啊,我之前最崇拜的医家是药圣孙思邈真人……”还好李符瑶并未发现霁光的感情变化,反而是渐渐开朗起来,“是因为他的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
“那我最喜欢公输般,”风栾看着两人聊开了,也笑着加入话题。“从小时我便向往,这一生若是能坐一坐他设计的木鸢,在天上飞一遭,那该有多好。你呢,应纯?”风栾招呼一声独自在药柜前忙碌的应纯。
“我吗?”应纯回过头,看那三位小姐连带阿秀一人捧一杯茶笑盈盈望向他,胸内突然冲起一股郁气,“我就最喜欢整理药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