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来坦荡荡的人,突然有一天,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是个心思龌龊的。
卫玉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她突然觉得,似徐明惠这般冥顽不灵的人,又何必与她讲什么往日情分?
更何况,她们两个人之间,又有多少的情分可言?
徐明惠恨她,她也不怎么待见徐明惠,到了最后,不过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今日过来,也不过是为了元清先前的托付而已。
卫玉容阴沉着一张脸,阴恻恻的看着徐明惠:“随你怎么说,都到了这种时候,我何必与你呈口舌之争?横竖你也说了,如今是我赢了,赢的很彻底,而你,一败涂地,不是吗?”
“你——”
徐明惠本以为她会激怒卫玉容。
人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之时,总会做出些糊涂事来。
她现在倒是觉得,还不如两个人一起落不着好。
卫玉容只要敢对她动手……其实对她动了手,才是最好的。
她有了说嘴的资本,卫玉容也势必要低这个头,连元邑都保不住她。
徐明惠想,她此刻的心情,实在是有些疯狂的。
就因为不甘心吗?就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吗?
不是的。
她是爱着元邑的。
其实是被元邑给骗了。
也许她也爱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是能够抗拒那样的万人之上?
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成长的过程里,她陷入了元邑为她编造出来的这场梦境中,难以自拔,一发不可收拾的。
然而到了最后,元邑却逼着她清醒过来,认清现实,叫她看得分明——眼前,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哪里有什么一心人,哪里有什么母仪天下。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而局中人,却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
她爱而不得,望而不得,就算是疯狂了些,难道不是情有可原的吗?
可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是可怜的,更不想在卫玉容的面前服这个软。
她去找元清,其实也想跟元清说说心里话。
这深宫之中,能够陪她说几句知心话的,除了出云之外,也只有元清了。
而有些话,是出云没办法体会的了的。
但是没想到的是,元清虽然往长春宫来见了她,可是见了面,没几句好话,掉了脸子就撕破了脸。
她不是个会与人服软的性子,低声下气的去讨好,这种事一辈子都没干过。
话赶话的说到了嘴边儿,自然就同元清闹翻了。
徐明惠深吸了口气,万万没想到卫玉容竟然有这样好的定力,听了她这样一席话,都能够不为所动。
她是一败涂地啊,输了元邑,也输了气度。
她和卫玉容之间,两相比较之下,她成了小肚鸡肠的那一个。
卫玉容冷眼看着她,见她面色几变,神色复杂,眯了眯眼,想了会儿,冷着调子开口道:“万岁叫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是这陈宫的昭妃娘娘,可是长春宫,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冷宫。敏贵人过些日子就会搬出去,以后无论再有多少新人进宫,你的长春宫,不会再有人住进来。”她一面说,一面咂舌四下环顾了一番,“好好的一处宫所,就这样……敬修内则,你也的确该好好品一品这四个字的深意了。”
徐明惠浑身一僵,愣在了那里。
不杀她,也不放逐她……
她想过千万种的可能,元邑盛怒之下,也许会要她死,可要是有一丝怜悯之心,也许会废了她的位分,若再感到愧疚一些,甚至可能暗地里悄悄地送她出宫去,哪怕是青灯古佛常伴,总之从此世上不再有徐明惠这个人,就是了。
可是她唯独没想过,元邑会这样对她。
这就是元清为她求来的,最好的结局吗?
把她终生圈禁在这长春宫内。
她还是妃位之身,吃穿用度一应不会少了,且看卫玉容的这个架势……将来卫玉容掌宫,也不会在这些用度上苛刻她,毕竟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可她今年才十六岁,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下去,难道就要在这长春宫里,守着一座空殿来度日吗?
这陈宫中的一物一景,都不再与她有关了。
元邑还会立新后,也会纳新妃,将来他还会有很多孩子。
皇子公主们落生,满月,直到长大了,出嫁婚配……
这陈宫还有许多喜事,礼乐之声不会绕过长春宫,她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只是那些喜悦和热闹,都不再与她有关系。
也许二十年后,再一批新人进了禁庭时,遥望着长春宫冷清落魄的景象时,会心生疑惑,而那时,经年历过事的老宫女会小声的回一句——那里头,住着万岁的昭妃,是这宫里头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妃了。
她风光得意十六年,就是为了几十年后,得此一语的吗?
她一时间慌了神,腾地站起身来,带的身旁四角方桌晃了晃。
卫玉容看着,那桌上一只红碧玺的花插屏落了地,而后是应声而碎。
“你们还不如杀了我!”徐明惠咬牙切齿,颤着指尖指向卫玉容。
卫玉容呵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杀了你?你倒想要一个一了百了。定妃受的罪,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受的罪,却叫谁来偿?徐明惠,你自负十六年,今后的人生,就好好在这长春宫内,忏悔赎罪吧!”
……
徐明惠死了。
在卫玉容离开长春宫的那个夜里,她遣走了一殿服侍的宫人,穿着她封妃入宫时的那身吉服,横梁自尽。
后来卫玉容操持着为她入殓时,才发现了她左手死死的攥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只手给展开。
徐明惠的手心里,握着一只精致小巧的并蒂莲玉雕。
再后来,元邑告诉她,那是徐明惠十生辰那年,他背着人送给徐明惠的。
卫玉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到了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
这十几年过去,元邑的心里,未必真的没有徐明惠。
这大陈京都中,风姿无二的徐二姑娘,怎么会真的被元邑弃之如敝履。
只是到了那时候,她也已经不愿去争去吵,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逝者已矣。
徐明惠死后的第三天,元邑对外宣称她突发暴病,追了皇贵妃位,葬入景陵中。
徐立听闻她的死讯时,在府中勃然大怒,还是元清请了旨意出宫去,才将将把她安抚下来。
有了定妃的事,徐明惠其实就是一个畏罪自杀,元邑不揭穿了,是给她留着身后的体面,更是给徐家一个体面。
徐立在那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徐夫人从内室转出来,指着元清的鼻子,破口大骂,毫无往日的气度与高贵。
元清从不曾受到过这样的对待,当下勃然变色,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徐夫人骂她,骂的不错。
是她非要叫徐明惠进宫的,为这个,她还害死了徐明芷。
可是到头来,什么都不过是一场空。
徐家临了了也没有走出一位天下母。
皇贵妃,又是皇贵妃。
元清多多少少有些看不透元邑。
他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仍旧追封了徐明惠一个皇贵妃的位分……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都随着徐明惠的死,尘埃落定了而已。
……
一个半月后,京郊原本被高家霸占了的那块儿地,一座巍然辉煌的行宫建起了。
工部紧着报到了御前去,元邑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长松了一口气。
行宫的事情落定了,择了日子,就该叫高太后移驾搬出宫去了。
只是回过头想一想,这陈宫里的人,倒像是越来越少了。
瑶瑶死了,阿姊走了,明妃自从出了这么多事之后,越发静下了心来,常常窝在永寿宫里,连宫门都不迈出一步。
明惠经此一事,不堪来日的落魄,选择了自杀,而冯嘉柔……那个孩子似的人,这一胎之后,再难受孕。
冯嘉柔的事情,还是几天前孙太医才回的话,说是上次被下药,调养了这么久,一直没能调养过来,他原本开了方子养着,到了如今,确定是伤了根本,才敢到御前回话。
元邑心里如何不气呢?可是明惠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他还能做些什么?
至于容娘那里——
他不知道是不是明惠死的时候那只玉雕的缘故,近些时日来,他总觉得容娘对他冷淡了好些,他又忙着政务,又不敢太逼急了,也只是每日陪着小心,却始终没能换来她真心实意的一个笑。
如今行宫建成,就要送走高太后,他心里对令仪的去处,自然是有安排的。
这深宫之中,他真的怕,到了最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从乾清宫出来,元邑长出了口,叫了一声李良。
李良猫着腰:“主子这会子要去贵主儿那里吗?”
元邑斜了一眼过去:“去寿康宫。”
找太后的啊……
李良心里叹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欸了一声应下来,便匆匆下了台阶,打发小太监去准备辇轿了。
……
元邑到寿康宫外时,站了许久。
宫门还是一样的宫门,景色也是往日入眼的景,只是心境不大一样,人,只怕也不会一样了。
高太后闭门不出时日已久,连令仪来了,她也没见上一回。
元邑起初怀疑过,怕她是想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可是后来发现,好像经过高赞之一事之后,她彻底失去了斗志一样,又或许,是因为明惠的死?
总之高太后近来,也是大为反常的。
元邑提着的那口气,长长的出了,一提步子,进了内去。
高太后正摆弄花草,一扭头见了他,脸色未变:“皇帝来了。”
元邑嗯了一嗓子,却连礼都没有了,挪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京郊的行宫建好了,儿子过来是想问问母后,打算什么时候移驾。”
高太后的手一顿:“皇帝看着办吧。”
元邑一眯眼:“母后如今,倒好像认命了。”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个认命的主儿。
从前不认,现在……现在是不得不认。
元邑把朝政大权收回去后,不可否认,他做得很好,是个贤君明主所为。
她本以为他会力捧卫国公府,为了卫玉容。
可是他并没有。
也许,他和先帝,到底是不大一样的。
会专.宠.,却不会将前朝后宫混为一谈。
而元邑对她的监视和钳制,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的。
到了今日的境地,她好像真的没什么好争好斗的了。
连徐明惠都在长春宫自尽了——
那样大好的年岁里,她选择身赴黄泉,这一点,对自己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高太后长叹一声:“其实我从来都不看好令仪。”她放下手中的银剪,抬头望过去,“令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可是高家只她一个嫡女,我只能辛苦扶她上位。这京城里,与令仪同岁的女孩儿中,我最看好的,其实只有徐明惠而已。”
她的话,叫元邑大感意外:“为什么?”
“你有空可以去问问太皇太后——”她拖长了音,扬唇笑了一回,“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我,骄矜的,自负的,凤仪天成,睥睨天下。可是可惜了,算是生不逢时吧。我遇上了一个徐婉,而她,遇上了一个卫玉容。不过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徐婉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亲侄女儿,会落得个这般的下场。”
元邑喉咙紧了紧:“所以您不是认命了,而是因昭嘉的死,感触良多,思来想去,到最后,选择了彻底放手?”
高太后也不反驳,嗯了一嗓子:“她才十六岁,到死,都只有十六岁。我后来在想,她也不像我,至少在我十六岁时,想的是出人头地,是不能屈居人下。可是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了。十六岁的女孩儿都能看开了,我一把年纪,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她说完了,把面前的花瓶挪了挪:“你今天过来,除了想催我动身挪出去外,应该还想谈谈令仪吧?”
元邑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母后一向都这么慧眼识人,更能一眼看穿了旁人的心思。”
“不,我毕竟养了你十几年,这与是不是能识人,是无关的。”高太后拍了拍手,才重又看向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想叫令仪与我一起,搬到行宫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