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两天日的时间,庆都果真递了牌子进了宫来,一入了宫就直接往慈宁宫而去了。
而卫玉容那头是正好在承乾宫中的,冯嘉柔这两日心情一直大起大落,加上先前动了一回胎气,本来身体就叫人很是揪心了,如今这样,她更是日日都要往承乾宫来看顾一番的。
这会子卫玉容正拉了冯嘉柔在宫里的小院子里头转圈儿,外头小宫女儿掖着手疾步而来,只是临近了两个人身前时,才将步调放慢了下来。
卫玉容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她,顿下步子,侧目看向她:“怎么了?”
小宫女儿纳福做了个礼:“慈宁宫来了人传话,说大长公主殿下进了宫,请您过去。”
卫玉容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便挥手打发她退到一旁去。
冯嘉柔歪着脑袋看她:“贞姐姐快去吧,庆都殿下好容易才进宫一趟,这是老祖宗的恩典,请您过去一道呢。”
卫玉容撇撇嘴:“你这边儿……”
“我能有什么事。”冯嘉柔嗨呀了一声,又上了手轻推了她一下,“我倒成了最金贵的,要贞姐姐天天过来陪着。”
卫玉容其实一颗心早扑向了慈宁宫那边,她急切的想要知道,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祖父和母亲究竟又查出了什么,以至于未敢在密折之中详尽表述,要隔个三两日,才叫母亲进宫来这一趟,又要做出这幅样子……
做了这幅样子,自然是给寿康宫看的。
卫玉容眼几不可见的眯了一回,足可见这事儿是很要紧的了。
她扬了声,带着浅浅的笑意,同冯嘉柔又寒暄了几句,便头也不回的提步离去了。
等卫玉容进得慈宁宫时,才发觉,元邑也在殿内陪坐着。
她声音很轻的咦了一声,又端过了礼:“万岁怎么在这里?”
太皇太后朝着她招手,示意她近前来,才一面儿笑着与她道:“他一大早忙完了手上的事儿,就到我这里来了,那会子你母亲还没进宫呢。”
于是卫玉容豁然开朗。
这是个障眼法,就是给高太后知道了,也只道是巧合而已。
可实际上,以高太后的心性,太过于巧合的事情,她必然是不会信的,只不过一时间绝不会联系起宫外郑恪的案子,这才能够遮掩过去罢了。
她略提了一把裙摆,朝着太皇太后身边儿挪过去,等走近一些,才施施然在她身侧落座下来。
元邑自她进殿之后,一双眼睛几乎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此时见她落了座,才扬了声开口道:“你来的也正是时候,姑母正说起宫外的事儿呢。”
卫玉容眨巴着眼睛,看向了她母亲那边去,稍稍抿一抿唇角,没急着问话。
庆都本就正要说,自然不会拿捏拘束着,面色平静,吃了口茶才开了口:“其实这事儿倒要五天之前说起,先前我们也说了,这案子难查的很,也足可见高氏下了功夫,把痕迹磨的很干净,估计是事后宫里发了训斥,他们这才收敛了起来。”
太皇太后平着声嗯了一嗓子:“在闹市里杀了人,寿康宫是一定会发训斥回去的。可其实呢?越是差不多蛛丝马迹,就越是有问题。”她顿了下,又看向元邑,“韦昭那边不是说,是盗贼见郑恪衣冠整齐,又气度不凡,起了歹心,杀了人,贪了财吗?”
元邑点点头:“所以此事必定是高氏做下的。”
卫玉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有自己的算计。
若是寻常的小毛贼手脚不干净,一时见财起意,下手杀了郑恪,那公主府和国公府这样下力气去调查,怎么可能查不出痕迹来?一个毛贼而已,能有多大的本事,在事发之后,把所有的痕迹处理干净呢?
在京城之中,有动机,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高家了。
不过高家这个做法,实在是……
她轻笑着,开口时语气却很是不屑:“高家人想遮掩,是没想着咱们会查,若是没人追究,韦大人一道折子结了案,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当日行事,未免也太过于肆无忌惮了些。
她深知这句后话会惹得元邑心里不痛快,便只在心中嘀咕,没摆到明面儿上来说。
庆都那头见他们都说完了,才自顾自的接上了前话来:“不过五天前,高家人和韦昭,大半夜的送了一辆马车出城去。”
“马车?”元邑眉心一蹙,急切的问出声来。
太皇太后那里也是脸色一变:“什么人?”
庆都端的是不紧不慢,转着手腕上一只老绿满翠的镯,扫了元邑一回:“郑恪的妻女。”
元邑只觉得浑身一震,毛发都要竖起来一样。
韦昭送上来的折子,只说了是盗贼行凶,具体的还要细细的查问,才能够结案。
可是一连拖了这么久,案子都没了结了,他没催问,韦昭倒像是忘了这码子事一样。
他本就觉得奇怪,郑恪好歹是朝廷官员,韦昭管着京兆尹,况且已经有了九门提督换了人这档事,韦昭怎么敢如此懈怠?
然而眼下姑母一句话,叫他如梦初醒。
皇后被废,又自缢而亡,继后人选的问题上,朝臣又哄闹了几天,紧接着就是择定了高令仪,定下了吉日,礼部和鸿胪寺又忙着筹备规制……
这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叫人忙的是不可开交,哪里还有人能分出心神去过问郑恪的死?
他们就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时机。
等到所有的人都松懈下来,对这件案子不那么关注了,眼睛也从京兆尹挪开了的时候,好安置郑恪的妻女,送出京城,然后韦昭再上疏一封,将此案做个了结,从此之后,就再不会有人将案件本身,引向高家身上去了。
这一手如意算盘,打的可真是好极了!
元邑面色铁青:“他们也太放肆了!韦昭身受皇恩,不到四十的年纪就做了京兆府尹,可他食君俸禄,却丝毫不思为君分忧,真是罪不可恕!”
太皇太后深吸了口气,又长叹一声:“为这个生气值当的吗?韦昭本就是高氏一手提拔上来的,你指望他对你如何尽忠不成?”
她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可脸色也不曾好看到哪里去。
大陈的江山朝堂,哪里还是一派清明气象?
党争不断不说,纯臣忠良之辈,又所剩几何?
高徐二氏皆不配纯良二字,剩下一个卫国公府,一个肃国公府,还有王秉之那个老家伙。
念及此,她不由感到悲戚,想先帝在时,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再往前数,就是杀伐年间,也不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是拜高氏所赐的!
是她一手毁了大陈的河清海晏。
太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只是掩饰的很快,没叫众人捕捉到,她平复了下心绪,才又向着庆都问道:“郑恪的妻女,他们总不会好生的将养起来了吧?”
庆都果然摇了摇头:“自然算不上好生相待。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往东郊十里地的方向而去,那里有好些废弃的院落啊田庄啊一类的,其实您心里怕也清楚,那一大块儿的地方,早年间都叫高家人给霸占了的。”她话音稍顿,无奈似的,耸了耸肩,“郑恪爱重发妻,一生无妾,只是他这位结发妻子也不争气,到了也只为他生了个女儿而已,没有给郑家留下香火……”
她正说着,恍惚之间,瞧见了卫玉容秀眉微蹙,冲着她轻轻的摇头。
她下意识的怔住,瞬间又恍然大悟。
郑恪之妻,和已经故去的董皇后……
庆都便忙收了声,眼睛的余光扫向了元邑,果然见他脸色更是难看。
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她也没法子收回来,更不可能为这个,再在此时去宽慰元邑几句。
于是庆都干巴巴的咳嗽了两声,把这个话岔开了不提,又说道:“她如今被关在一处破落的院子里,吃的喝的都有人管,院子外头也有人把守,看样子高家是打算把她关到死,不叫她见外人了。”
卫玉容听到这里,咦了一嗓子:“郑大人他们都敢下手,怎么反倒不敢斩草除根了呢?”
是啊,连郑恪这样的人都杀了,他的妻女,还有什么必要留着呢?
高家人有了郑恪的这一场教训,真要动手杀了人家妻女,势必会小心行事,不留把柄。
堂堂的太后母家,要料理一对儿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又有什么难办的呢?
然而元邑那头却冷笑一声开了口:“靖贵妃立后在即,只怕不下杀手,也是高太后授意的。”
可是无论事情是怎么样的,高家人和韦昭这么紧张郑恪的妻女,那在她们的身上,就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如今高家不敢杀人灭口,韦昭又肯定是个手上不沾血腥的,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人送出京城,放在自己的地界上,好好地看管起来,等将来风声彻底过去,是杀是留,还不是他们一念之间吗?
元邑眼底登时闪过亮光:“姑母派人去见过她们母女了吗?”
直到此时,庆都的脸上才隐有了笑意,很欣慰似的望了元邑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卫玉容却嘶的倒吸冷气:“既然是高家派了人看管,母亲的人如何见到的她们?若是硬来的话,不是已经打草惊蛇了吗?”
可是不应该啊,五天之前发生的事情,如今宫里都没有动静,而高太后也一如往常那样,端的一副安心养病的姿态……
庆都摇了摇头:“说是看管,实际上也就三五个人把着门,不叫她们出来而已。高家人虽然不放心,可是也没料到会有人暗地里追查,所以想进到那处院子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元邑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们说了什么话?郑恪生前,是留下过什么证据吗?”
他这幅样子,有些激动,也过于急切。
做皇帝的人,该喜怒不露于形色,不能叫人轻易察觉了。
庆都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先前的欣慰之色尽数不见了踪影,张了口想数落他两句。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太皇太后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她一愣,又是一惊。
三年不进宫,她都差点忘了,不止是朝堂上,连后宫,都是高氏的“一言堂”。
元邑他压抑的太久了些,如今乍然得知这样的事情,会激动,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连忙将所有的话一并吞下,咽回肚子里,不敢再说,只噙着笑与他道:“按郑恪的发妻所说,章太医之前给高氏诊脉开方子,那副方子里,就已经下了些不重分量的药,会叫高氏日渐病下来,不严重,也不要命,可看起来人没什么精神,病怏怏的。”
章老太医?!
太皇太后都是吃了一惊:“她可真是好本事,连章太医都收买了!”
庆都嗨的一声,自然继续往下讲:“所以才有了她下懿旨,叫董氏入寿康宫侍疾的这一宗。”
她此话一出,不要说太皇太后和元邑,连卫玉容都是如遭雷击。
卫玉容大惊之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的大小:“高太后做了这么多,设下这么多的毒计,就是为了陷害董皇后?”
庆都合了一回眼,她心里头也是可怜董氏的,更何况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那股子怜惜,便被无限的放大了。
高氏打从一开始就给自己下药,后头又下毒,她这回也算是下了血本,非要拉董氏下后位不可……
如果高氏不在那个位置上,又不是这样强横专擅的样子,她都忍不住要佩服高氏的。
她想了须臾,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没错。而郑恪做的事情,就是接替他师傅……章老太医大约是不愿意再帮着高氏害人,所以托病不进宫,后面的事情,就都是郑恪做下的。给寿康宫配的毒药,还有送过的人,都是他,不过――”她将尾音略是一拖长,“据郑妻所说,当日跟郑恪一起到寿康宫去的,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应该是在那日,就已经看出了端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