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珠进到慈宁宫内殿去的时候,太皇太后仍旧是靠在床上的。
庆都大长公主占据了原本卫玉容的位置,卫玉容另坐了一张圆凳,比她母亲的位次要稍稍偏后了些。
随珠机灵,先去看庆都的脸色,果然见她面沉如水。
一向在慈宁宫都是面色和善的人,这样的脸色,大约是知道此番叫她进宫来的目的了……
于是随珠抖了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太皇太后歪在床头看见了她,见她进退之间摇摆不定,几不可见的拧了眉:“随珠,你有事吗?”
随珠听见叫她,退是退不出去了,硬着头皮进了内室去,纳福礼了一回:“外头玳瑁来了。”
太皇太后果然脸色不佳:“她来干什么?”
慈宁宫的规矩,东西十二宫没人不知道,皇后从前也从不轻易使人到慈宁宫来的。
随珠偷偷的瞥了一眼卫玉容,叹了一口气:“她说皇后娘娘有话叫她带给贵妃,人倒没进来,在宫门外,叫小宫女儿进来递的话。”
于是太皇太后和庆都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卫玉容的身上。
卫玉容抬了抬头,看向随珠,反手指了指自己:“给我带的话?”
随珠没应声,只是颔首点头。
卫玉容心道董善瑶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可是老祖宗和她母亲面前,她也不敢说走就走,于是看向太皇太后:“老祖宗,您看……”
“你去吧。”难得的是太皇太后没为难,冲她摆摆手,就松了口。
她欸的一声应了,站起身来,叫随珠在前头引着,一路往宫门口去了。
庆都攥紧了拳头,盯着她的背影,眼底有无奈,也有愠怒:“母后……”
“好了。”太皇太后叹息着打断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不成还要打她骂她吗?她养成今天的脾气,你要怨谁?”
庆都一时语塞。
太皇太后摇摇头:“容儿心善,可是心太善,在这深宫之中,可没什么好处。我从前说过你多少回,可你们自己把孩子养成了这样,那就谁也别怨怪。还有送她进宫这回事……”她唉声叹气的,“算了,已经这样了,我也懒得说你。”
庆都咽了口口水,垂下头去,一时无话可说。
“这件事情,你怎么说?你要愿意,傍晚我就叫人把孩子送出去。”太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处,“你这些年不进宫,连递牌子请安都不曾……今次出了事,诚然是容儿听了皇后的,可这法子,我想了想,是个可行的。”
庆都倏尔抬起头来:“母后,让哥儿到底是皇子,我如何能够抚养他。”
“你别拿这个来敷衍我。”太皇太后从前很爱这个女儿,可是现如今……
三年前她跟高氏大闹一场,从此不再踏入禁庭半步,连自己这母亲都不再来相见。
后来就是到了大选前的礼聘,她跟皇帝商量好了,要把人送进宫来。
这一桩桩的事情,虽然都已经过去了,可终究是压.在太皇太后心头的。
“你早就看出来高氏狼子野心,在她势头最盛时选择身退,这些年过去了,我也没那个心气儿再去管你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当年你抽身而退,连带着国公府也……”太皇太后面色越发冷,“你压根儿就没想过,皇帝御极后,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庆都咬咬牙,“我其实,想到了的。母后,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当年我不是无故抽身的。”
太皇太后因她的话感到吃惊,什么叫不是无故抽身的?
她猛然扫过去:“什么意思?”
“当年高氏大权在握,皇兄为徐氏始终让着她,却纵的她越发眼里没了祖宗礼法。三年前,我在永和宫中与她大吵一架,也是因正统这两个字。后来她激我,说我一个长公主尚且能够干政问政,她身为中宫天下母,如何就不能。”话到此处,庆都略别开了脸,“我是上了她的恶当。”
太皇太后经历过事儿,听到这里,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看样子,自己这个女儿,从小养的跋扈,是她过错。
“她激你,而你为着先帝正统,就选择归权,是这样的吗?”
庆都嗯了一声:“话也是她自己说的。只要我和国公府从朝堂抽身,她就慢慢的归权于皇兄。我知道皇兄那时已经无心问政,但是好歹还有皇帝,如果一直叫高氏把持着朝政,来日皇帝登基,怎么可能不处处受她钳制。”
果然是这样没错。
庆都上了她的当。
她放弃了手上的一切权力,连带着卫国公府也愈发避世不理朝事,可是高氏食言了,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归权归政。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当年可从没来问过我。”
庆都一怔:“母后您是一辈子不干政的人,我来问您……”
她想用年少轻狂来搪塞,那是三年前而已……那时的她,哪里还是什么少不更事的人。
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这些年她不进宫,一是气恼高氏,二来就是觉得没脸见母亲。
但是即便心中有愧疚,眼下叫她把元让抱出宫,也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让哥儿的事情,母后还是三思的好。皇后存了什么心思,咱们都知道。孩子抱出去,高氏少不了要拿容儿撒气。我这一辈子,糊涂事干的太多,不想到了这时候,还牵累儿女。”
“那你就是不同意了。”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静,直视着她,“既然这样,那就叫翊坤宫把孩子抱走吧。”
庆都大吃一惊:“母后?”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我老了,能够看顾皇帝和容儿的,也没几年了。和高氏打擂台,我已经打不起了。今日气急攻心,已经厥过去一回,再这么来几回,我就该去见你父皇了。她想要孩子,我给她就是了。你不想牵累儿女,这法子最可靠。高氏如愿,自然不会再打容儿的主意。至于皇帝如何,那是他身为人君所要经历的全部,好的,不好的,平坦的,凶险的——”
她说着,哂笑一回:“其实与你父皇和皇兄比起来,他已经很是顺遂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