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晚霞红头,夕阳渐渐沉下去,露出半个头紧贴着山前,烟波浩渺,江面通红一片。
他让出一个位置示意谷泉夭坐下,靠在栏杆处,一只手撑着头,此刻倒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江风扰人,吹的羽苒紫衣白衫飞舞,无限制的放大放大,然后整个眼界都是这飘然身姿。
墨染长发一丝不乱的束在玉冠里,紫色丝带从发间缠绕出来,随着风吹与长发一起交搁盘旋。
然后灯火阑珊的光景慢慢的晕染,全天下就剩下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处特殊的色彩。
他看了一眼谷泉夭,继续看向辽阔的江面。
小童在身后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切生道:“侯爷,晚上江风大,早点回北辰侯府吧。”
他回过神来,拿起袍子,披到谷泉夭身上,然后系好,目光一如既往的冷,冷得几乎没有感情,但是十分的凄迷。
谷泉夭的男装十分单薄,虽然是男装,却也有几分英气。
他是不是认错人了?或许此刻他想着是那个与他有缘无分的女子,抑或许他认错了人,那个女子是否也曾经扮做男装溜出王府与他私会……
“小泉。”一句话拉她回到了现实。
“你说。”他看着辽阔的江,新升的月,漆黑的夜。
良久,声音带着点嘶哑:“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生存。”谷泉夭说这句话的时候,羽苒明显一愣。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花开花谢,只有活着,才能看潮升潮落,只有活着才能看见各种美好的东西。因为还有牵绊,还有欢笑,还有让我们活下去的理由。”
“是呀,还有牵绊。”他似乎喃喃自语。
伸出手,挡住皎洁的月,修长十指张开,月光透过指缝渗入眼睛里。
他眉睫半敛,突然伸手一握想要把皎月握紧,可是月光在指缝溜出,掌心依旧空空如也。
那半弦月依旧孤零零的挂在空中,而他眉宇间尽是难以言喻的无尽的寂寥。
竟然是如此如此的孤独。
“你看它,多寂寥。”嘴角弯起浅浅的笑,像是笑自己,又像是笑残月。
“不,它不寂寥,至少还有我们陪着,还有千千万万人陪着。”
谷泉夭突然拉住他的手臂,让他把手收回来。
她十分虔诚的抬头,坚定的,温柔的看着他:“不要寂寥,不要孤独,只要幸福的活。”
他一愣,眉宇尽是不相信。
那个词,很奢侈,奢侈的……要不起……
此刻居然发现……我要不起呀……
从小有人给他说过很多话,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人叫过他幸福。
甚至感觉了他在轻颤,只有那凄迷融入夏夜的眼睛里透着几许动容。
倔强的抬着头,竟也透着几分冷傲几分希冀。
“你恨过你的父亲吗?当你被遗弃的时候?”
“不恨,他虽然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甚至还很残忍。”谷泉夭回想到那些死士被屈打,惨无人性的虐待。
“可是,对我还是很好的。至少认了我,尽力的弥补我。”
她说着,竟也有一丝丝的动容,夜风吹得长袍飞舞,那长袍之中弥漫着一股股冷冷的药香。
羽苒静静的听着,像是听着故事。
“他虽然不是好人,可是对我很好,对我好,便是好人。”
她说得几分孩子气,秀气可爱的面容于月下润泽,不知是被壬訾逍灌了酒,还是她此刻很激动很幸福。
生命本来就是美好的,如果你觉得生命不够美好,那是你还没有足够的努力,至少在谷泉夭的眼睛里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获得很多,那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努力。
“无论是谁,只要对我好,他就算是杀人犯,我也认为他是好人。”
羽苒无声的笑了,笑得有些意欲不明。
这是小孩子心思,一个渴望爱与光的小孩子……
“所以,像小侯爷这样的好人一定会得到眷顾的。”
“好人?你竟然是这么认为我的?”
“是,江州赈灾,您救了多少人。淮北大旱,您疏通河道,亲自登山查找水源。江夏春涝,你负责后方,源源不断送粮草。甚至去年军中战士粮响不足,国库空虚,也是您从北辰侯府拿出自己的官响发送。无论你做过什么,至少对于他们来说你是好人……”
“呵,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认为我的。”他沉下眼眸,眼里明显有了笑意:“我做人也不算失败呀。”
“我哥哥曾经说你是一个可怕的人,无论在哪一点,都很可怕。可是我接触到了你,我就不这么认为了,因为呀,你对待所有的人都会一视同仁,一个对他人怜悯且毫无偏见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你应该听你哥哥的。”
“我有自己的眼睛,可以去看见光天化日下的事实,我有自己的心灵,去感受这世间的美好,我有自己的耳朵,去听美妙的声音,我只信我自己,就像我觉得您是个好人一样。”
“真是个……”
“小侯爷,不好了。各地书生闹事,苏圣劝解也不听,都集体跪着要求自焚面圣呢?”
羽苒一听罢,说了句“再会”立刻走了。
谷泉夭看着羽苒远去的背影有点出神一一
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的,我这么的喜欢你,又怎么不知道你这样小心翼翼的是为了什么?
你怕欠了一个又另欠一个,人与人真是奇怪,一个拼命的不想要欠着一个人的情,而一个人偏偏希望他欠着自己的情,舍不得离开,却也不想留下。
壬訾逍从转角处跑过来,他看见那长袍,笑得邪魅:“不错,混来一件衣服,真不错,这衣服应该值点钱,可是穿在你的身上真是……难看。”
谷泉夭瞪了他一眼。
羽平和也摇着扇子跑上来,看见谷泉夭似乎很惊讶:“野丫头,你怎么在这里呢?”
“别装模作样,你早已经在楼阁上面,你还问我?”
“呀,你早看见了,我听说书的说要在最美的场景制造最美的邂逅,这样你就会对我感觉不一样。”
羽平和一愣一愣的,他看着谷泉夭,而谷泉夭此刻在发呆,看着羽苒的背影发呆。
“这说书的说的是哪本书?”壬訾逍抱着胸不解的问道。
“《大夏奇遇记》,貌似是,但又好像是《菠萝游记》,搞不清了,有问题?”
“没问题,我也去买两本。”
“正好,我这有精装的,改日拿给你。”羽平和为自己这么多年来收集各种图书而骄傲。
“谁写的?”壬訾逍有点好奇。
“我家隔壁王寡妇写的。”谷泉夭怅然道:“我这还有后续要不要,两百两一本。据说她先夫还是个不得意的秀才,然后整天写些段子卖钱,现在才知道那些段子都是他夫人写的。”
壬訾逍:“……”
羽平和似乎很高兴:“野丫头,你看这最美的场景以及这种邂逅,你有没有对我感觉不一样?”
谷泉夭愣是看了他一眼:“有。”她掏出一枚玉佩交给羽平和。
羽平和拿着欣喜若狂,“看看,野丫头给我的定情之物呢?”
谷泉夭冷淡的看着一眼羽苒远去的方向,就像心中空了一块。
回过神来,对着羽平和尚且还在兴奋状态的脸,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我刚刚在赌场赢来的,你拿着换点银两去买药。貌似病得不清,都说胡话了,我能帮的就这么一点了,兄弟,保重……”
壬訾逍在另一旁笑得岔了气:“干得漂亮。”
清和年鉴中期,各地书生因各派思想不同而争斗,以人性话题展开轰轰烈烈的争论,一方主张人本恶,一方主张人本善。是以,帝命文官往各地主持论坛,一时思想百花齐放前盛。
大夏王朝迎来了文化鼎盛之期。
――《大夏史集》
大夏清和十一年秋,谷府,天朗日润。
“公公,微臣惶恐,只是小女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并且已有婚配,前日才回了庚帖。”谷熙面色深沉,对着一旁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的公公说了这句话。
“噢,我来之前并未听三小姐有任何婚配,倒是听说有几方提亲的皆被据之门外?”
“因为已有婚配所以才据之门外。”谷熙说得诚惶诚恐,一方面不想谷泉夭进宫给他惹事,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二殿下。
作为父亲,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这么招人待见,二殿下两次上门提亲,近日更是跟着东壁侯与逍遥王等厮混。
“那如此……请问许的是那门亲?”那太监直接拂袖而去。
“北辰侯。”谷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公公当时正在喝茶,拿着杯盖的手明显晃荡了一下。
谷熙有意停顿了一下:“羽烛夫人也在前几日回的庚帖,八字吻合,大吉之兆。”
“那我先回宫复旨。”
“公公慢走。”谷熙颌首。
“爹,更贴的事,我怎么不知?”谷冥半晌才说出话来,虽然他觉得羽苒是个很可怕的人,可是跟着这样的人结亲,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小泉这下要乐疯了。”
“别说你不知,连我也不知。”谷熙说得十分沉重:“就算没有这门亲,陛下也不会让小泉给二殿下做侧妃。”
“为什么?”
“因为陛下要制衡,朝堂之上,太史家算独大不仅出了个丞相更有文武状元,北辰侯受宠信却一直不瘟不火,谷家如今出了个皇妃,陛下怎么会再让出一位皇妃?”
“您的意思是陛下赐婚,原意不过抑制谷家,扶持北辰侯?”
“不是,是皇后,皇后会极力阻止这门亲事。”
“皇后?”
“对,菱儿嫁入东宫,小泉如果为二殿下侧妃的话,那我们谷家在这场东宫之争中究竟帮的是谁,你我都没有把握呀?”
“我明白了,羽烛夫人可是皇后闺中密友,难怪这庚帖来得如此之快?”
“别说皇帝不答应,皇后更不会答应,那么能够在朝堂之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不至于伤了二殿下的颜面,能够让皇帝放心,皇后舒心的姻亲是谁?”
“北辰侯,大夏少年俊杰以其为首,天下人莫不从之。”
谷冥心里暗笑,这皇帝真是喜欢操心,可是一想想确实如此,能够不会扫了二殿下的颜面的姻亲只有北辰侯。
“整个朝堂之上都知道陛下有意废太子立二殿下,二殿下与贵妃的势头日盛,如果不好好抑制就如决堤之水,帝王,讲究的雨露均沾,泽被苍生,不能厚此薄彼。”
帝王之道,雨露均沾,泽被苍生。
是夜,月色孤清。
烛光摇曳,慢慢溅出泪水顺着烛柱流下,然后烛泪慢慢堆砌,凝固成厚厚的一团。
看着桌子上的更贴,金黄的几个字发出寒意。
羽苒莫不做声,一动不动的看着更贴出了神。
想做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做。
第二日,侯府的下人看见,北辰侯依旧保留着那个姿势,几乎没有变换过,就一直那样坐着,蜡烛早已经烧尽,仿佛替人垂泪。
他就那样坐了一夜,盯着那帖子,没有变换一个姿势,没有多说一句话。
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未说出口。
“小侯爷?”……无人应。
“侯爷?”侍卫冷再次喊道。
“侯……”
冷看见他扬起手,示意不要说话,天边渐渐升起旭日,似乎比昨日的更加温暖。
“又是新的一天呀?”他喃喃自语,孤独的,冷傲的,“又失去一天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可以做那么多的事情,可是这一天又过去了。”
他站了起来,突然又重重的坐下,然后口中的血喷在了庚帖之上。
金黄的庚帖,艳丽的鲜血,黯淡的屋子……
竟然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这一夜,他在回忆谁?
是否记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年少的他在望江楼淮河边拾到一个风筝,上面填的一阙词:红尘万丈芜,归来却似月。
然后风筝的主人寻来,却看见他填上了下一句:若是倾城曲,何妨吟上邪。
是否想起了那明丽少女巧笑妍妍,美目流盼,他曾经深爱着她的笑,迷恋她的舞。
然后每逢月圆夜,她都会偷偷溜出府,于月下花前弹奏梦舞。
是否看见了那女子愤恨的眼神,咄咄逼人的口气,血溅三尺的挥洒,兵不血刃的毁灭。
然后她笑得眼泪流下来了:你欠我的,我要永远的记住,是你欠我的,此生都还不了,还不了……
是否忆起了隐藏多年的感情被发觉,母亲嘤嘤切切的求他,乐正王不顾地位的劝他,二殿下警告他,甚至……甚至……那至亲血缘也逼迫他……
然后快刀斩了乱麻,佳人正要为人作嫁,昔日美好的情人都成了幻影,面对他的只有那人愤恨的眼神,而他却要不动声色的微笑,手心却是满掌鲜血……
“都回不去了呀。”他轻轻说道:“冷,你说,一个好人要具备什么条件,当我以为我的杀戮之气太重的时候,有人居然说我是好人。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样的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最大的努力创造最有价值的事情的时候,有人说要幸福。”
“侯爷,谷三小姐是一位好姑娘。”冷说。
“是呀,她是个好姑娘,更应该得到幸福不是吗?”将庚贴拿在手中,冷冷的看了一眼早已经烧尽的蜡烛,红色泪痕斑驳,宛如流下的血泪。
清冷的声音再次想起:“可是,她还是被她父亲给牺牲了。”
“侯爷?”
“你看,天,要变了。”
刚刚还有一丝曙光的天空此刻已经变得阴沉不定,天空乌云之下,一丝曙光挣扎着冲破阻挠。
――红尘万丈芜,归来却似月。若是倾城曲,何妨吟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