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生得窝囊,死得憋屈
我……
我是谁?
床头的机械闹钟指向早晨八点,青年坐在床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名字叫……洛襄?我今年17岁,出生于1994年6月17日……
应该是这样的。
他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有点儿犯傻。这世上有谁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呢?
闹钟上的分针已经走过了“10”。洛襄看了它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昨夜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死掉之后去投胎,可却有一个身穿洋装的小萝莉在坟头蹦迪,生生把他给蹦醒了。后来那小妹妹好像还跟着他一路回了家,说不定就像某些小说里描述的一样,现在正在他的被窝里睡着呢,醒来之后就会一脸娇羞地望着他,“嘤嘤嘤你要对人家负责哦”……
他回头往床铺上看了一眼——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年轻人不要整天做梦。
他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说来也怪,明明只是梦境中的内容,可他一觉醒来,居然板板整整地穿着外衣,衣服上和他躺着的床铺上还沾着不少泥土和草根。这真够匪夷所思的……
洛襄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没等他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卧室的木门突然被“咣咣咣”敲响了,一个甜脆的声音在外面喊道:“福贵!福贵!快起床喽!”
……噩梦成真。
洛襄把门打开。果然是昨天梦里的那个妹子,她仍旧穿着墓地里的那身黑色洋服,蹦蹦哒哒地仰脸望着他。相比起黑夜,白日时分的她显得更有看头,及肩的黑发透着十足的活泼气息,白里透红的小脸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最为引人的当属那双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要把你整个人都吸进她那双墨玉一般的瞳孔之中。
“福贵福贵,我饿了,你去给我买点早点来!这巷子外面有卖早点的市场吧?我都闻到香味儿了!还有哦,你有没有电脑?等下还要订两张火车票,我好带你回族里去呀……”
洛襄沉默着低头注视着她,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吐槽才好。真是奇怪,他好歹也是个单了十七年的处男,按理来说突然跟这么漂亮一妹子搭上关系,就算不立刻兽性大发,好歹也该脸红心跳一下才算礼貌。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就是心里一片冰凉,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动。
他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先把事情一件件讲明白。
“我不叫福贵。”他说。
“哦,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啊……”方小灵很好说话,“那就叫大强吧!旺财就不要了,我考虑了一下,这个名字实在太俗了,所以PASS!”
哦大强就不俗了是吗!
洛襄板着面孔:“我叫洛襄。洛神的洛,郭襄的襄。”
“我知道啊。”方小灵说道。
“你知道?”
“你贴客厅里的奖状上都写着呢!”方小灵伸手往屋里一指,“不过那不重要。你生前叫什么都好,现在你是我的尸鬼了,我是你的主人,我让你叫什么你就得叫什么!话说你居然还有生前的记忆?真稀奇诶……”
“什么叫‘生前’?”洛襄满脑袋黑线,“我现在也是活着的好么!”
方小灵瞥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偶尔也会有你这样看不清现实的。年轻人哪,你听我说,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老是沉耽于过去的话,不管对你自己,还是对过去爱你的人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今后作为一名尸鬼好好为我效力,也是你实现人生——啊不鬼生价值的一种方式嘛,对不对?”
“你说话老气横秋的,那你是有几岁啊?”
“我有几岁不重要。”方小灵振振有辞,“重要的是,我以后还会再长大,而你以后就永远都只能停留在这个年龄了。”
作为一名尚未结束青春期的男性,洛襄下意识瞄了一眼她那平得跟板儿一般的胸部,心想还好昨天她是坐在墓碑上面的,她要是站在墓碑旁边儿,洛襄保不准以为她是另一块墓碑呢。
就这块儿……没有长大的可能了吧?
“那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是个死人?”他问。
“当然了,不信你自己摸摸自己!”
方小灵说让他“自己摸”,但她却主动把柔软的小手握了上来,那双手充满了温热的气息,让从昨日到现在一直透体冰凉连在暖气片上都寻不到丝毫安慰的洛襄终于有了一丝舒爽的感觉。
“你看,你浑身都这么冷,怎么可能是个活人嘛!”方小灵白了他一眼,“你早就是具尸体啰!”
尸体?
我是一具尸体?
一刹那间,昨夜那位司机的话语浮上脑海。洛襄那迷蒙一片的大脑终于将某些被阻隔在浓雾之后的记忆寻了回来。
方小灵还在那边滔滔不绝:“……还好本姑娘及时赶到,虽然说为时已晚没能阻止这起惨祸的发生,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你变成尸鬼也算是挽回你一命嘛,对不对?所以你要心怀感激,要发自内心地对我产生谢意——”
“我谢你十三大爷!”洛襄冷冷地说道,“老子是自杀的!”
……
一个人要自杀有很多种理由,有些人是因为公司倒闭从而家破人亡,有些人是因为被爱人甩了伤心欲绝纵身殉情……而洛襄自杀的原因就复杂得很了。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并没有经历什么足以让整个人瞬间崩溃的大事,只是无数件难过的小事聚积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让他走上了那一条道路。
一开始,洛襄的家庭虽然不是多幸福美满,但也热闹十分。除了父母之外,他还有一对双胞胎小妹,就因为这俩妹子,他中考时少了五分的独生子女加成。兄妹之间虽然不像是某些轻小说里写的那样浓情蜜意,总算也还过得去。离别的那年,两个妹妹也到了上高中的年龄,多数时间见了他都是一个白眼,但偶尔也会来找他教教疑难的数学题。反正教完之后照例是没有半点奖励,别说亲一口了,连颗糖都没得吃。被浪费了时间还不能动怒,不是因为洛襄是好人好气宽宏大量的兄长,而是因为他打不过那俩学跆拳道的妹妹。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去,凭洛襄的成绩,应该能考上一座不错的重点大学。毕业之后找份工作,跳几次槽,在某座二线城市定居,娶妻生子,多年以后成为一个生活还算宽裕的糟老头子。可老天爷也许是嫌顺风顺水的人生不合他的口味,总喜欢往上头加点调料。
于是在洛襄高一下学期,家庭因一起出轨事件而分崩离析。
父母两方在争吵打闹无数次之后,协议离婚。财产一分为二,孩子们也被一分为二。双胞胎妹妹被父母两人分别带走,一个去了兰陵乡下,一个去了泉城。分别的那一天,兄妹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就连洛襄自己都不记得他们多少年没有拥抱过了。妹妹们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洛襄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当他看着两个大人各牵着一个孩子分道扬镳远远离去的时候,眼眶才不争气地湿润了。
孩子们被一分为二,可洛襄作为“多余”的一个,却被留了下来。父亲恼恨他,是因为洛襄在父亲暴怒之下试图殴打母亲和小妹们时挺身而出跟他对打起来;母亲也恨他,因为他没有为她的外遇进行掩饰。从此洛襄成了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即将成人的他依旧住在父母共有的这座房子里,两个大人除了学费之外,每个月会分别给他提供四百元钱。八百块,在消费水平不高的兰陵城中,省吃俭用也算过得去。至于他们那“等你工作之后要给你把房租算算账”的威胁,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房子里守着,孤独地过了一年。
在学校里,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依旧是那个成绩还算可以的路人男孩。多数时间埋头作业和高中生永远做不完的各类试卷,偶尔也和同学一起谈笑,说两句俏皮话。回到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个人在深夜完成作业后,检查门窗和灯火,一个人悄悄地进入睡眠。
除了每个月初固定打在账上的八百元钱之外,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会在乎他,明明电话费一直按时缴纳,但和父母两方以及两个妹妹都已有数月未曾通话了。分别的时候是秋去冬来,转眼间又到了这个季节。
11月29日,家人分别刚满一年。这一天洛襄在学校被歇斯底里的班主任批评,并挂着一块带字的牌子在操场上站过了一堂体育课。同学们都在为了明年的高考体育项训练,一圈又一圈地从他的面前经过。当他心仪的女孩第三次把视线投注在他的身上时,洛襄的心里一片荒寂。
那天晚上洛襄回到家里,头一次没有自己煮面,而是奢侈了一回,去外面买了他曾经最爱吃的牛肉炒面。时针指向九点钟的时候,他一个人守在电话座机旁,没有等来任何人的联络。
于是他穿好外套,最后一次检查了家里的门窗和灯火,离开了暖气充盈的房间,走向了漆黑一片的街道。
用《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那句话来说,“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就算是想死都死不了了,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洛襄正用家里那把前段时间才用磨刀石磨过的菜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当锯子一样来回划拉,眼看没用,他又用力砍了几下,拿起来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菜刀已经卷了刃,而他的手腕上除了一道浅浅的白印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洛襄盯着那道白印看了半天,然后转向一旁尴尬不已的方小灵。
“……来,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麻烦你再跟我重复一遍。”
他“心平气和”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