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氧舱中,童老太太依旧昏迷不醒。
老白用“痛经”去查探,发现老人并没有什么痛苦,她睡得很香甜,脸上还带着微笑。
现实世界很残酷,好在还有梦……
就是在四单元一楼的那个房间里,那时候窗外还没修那条板油路,童老太用竹篱笆围了个小院,还种了些西红柿、黄瓜。
那时候童老太还不是老太太,才30多岁的样子。那应该是夏天,小方桌就摆在窗户下面,一把躺椅,一个小板凳,桌上好几个大西红柿,还有西瓜、葡萄、瓜子、月饼。
是中秋吧?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水果,赏月。葡萄皮不用收拾,可以直接吐在地里。
才四岁的米乐玩累了,趴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一把蒲扇,一面扇着孩子额头上的汗珠,一面驱赶着蚊蝇。天太热了,即便是这样孩子仍然睡不踏实。
看怀里的孩子又挣扎了一下,妈妈手上不停,嘴里小曲哼唱出来: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一阵阵凉风,一声声小曲,孩子睡得安稳了。
他不知道妈妈不敢变换姿势,腿被压麻了,也不知道妈妈一下下扇着扇子,手都酸了。
……
好景不长,接下来的一年,她接连送走了父亲、母亲和丈夫三位亲人,家里没了顶梁柱,受委屈也没了个可以诉说的人,今后的日子,就是母子俩相依为命了。
一个女人带着个刚上学的孩子,各种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怕孩子受委屈,多少人说媒介绍,她连见都不见。
后来,童慈下岗了,其实按照规定,她这种丧偶,且一个人抚养子女的情况是不应该下岗的,可是那个老对她动手动脚的车间主任从中作梗,还是把她塞进了下岗名单。
一个女人,需要在那种大环境下谋生,谈何容易?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她蹬着自行车,从20公里以外批发市场去进货皮手套,然后跑到西白,用个大纸壳子铺在地上,蹲在马路边上摆地摊,把手套卖给码头的装卸工人。
卖手套可是她自己却不能戴,因为戴着手套没办法拿钱,她手上冻得全是口子,到现在关节还伸不直。
一个冬天,她凑足了钱,给儿子买了那款快译通,她没告诉孩子受伤的冻伤是怎么来的,她只和儿子说:米乐,你要争气。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妈只有你这么一个指望了,可是后半句她没说出来。
她卖过香烟,在大衣里缝口袋的那种,衣服撩开就跟货架一样。她卖过光盘,也豁出脸去,问路过的小伙,“有好片要吗?”
没有特许经营许可证,卖烟是违法的,而那种片子,有证也不行。要是被人抓住,东西没收不说,还要罚款,童慈就被抓住过。怎么处理的,米乐不知道,回到家妈妈不和他说这些,只是告诉他:你要争气。
受点委屈没什么,那么苦,那么累都挺过来了。看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帅气,她觉得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自己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然后……
儿子大了,母亲老了。
……
高压氧舱中,老太太的笑容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和彷徨。她把宝全都押在了儿子身上,只是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
在外面,老白立时便感受到了,心念一动,入梦术施展,强行改变了梦的走向。
现实世界太残酷了,以至于老白有些不忍心。
……
儿子很争气,他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还进了学生会。放假时人没回来,却把荣誉证书寄了回来,老太太看了,笑得合不拢嘴。
毕业后,米乐更出息了,他考上了国家公务员,那是铁饭碗!
谈了个女朋友,漂亮着呐。
童老太不是个张扬的人,这些事情她从不主动和别人说,可是心里却盼着人家问。
上班第一个月,儿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母亲买了件羊毛衫,那颜色老太太穿实在太艳了,她被逼得没办法才勉强换上,对着镜子一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儿子的女朋友上门,她还是把那件羊毛衫穿上了,饭桌上,女孩还夸:阿姨穿着毛衫真显年轻!
儿子结婚了,什么都没用家里操心,老太太端坐在座位上,接受儿子、媳妇的三鞠躬,这三个躬,仿佛是她的授勋仪式。
日子很舒心,儿子孝顺,儿媳妇贤惠,时常会回来看看。
洗衣服,买菜,做饭,吃饭,一天还是那些事,可是干的有滋有味。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
梦很美,可是现实有毒。
老白在舱外,睁开了眼睛,看看时间,凌晨三点。
夜深,天凉。
款步走出医院,大门口一只棕黄色的二哈正摇着尾巴等在那里。一人一狗,沿着马路的方向往回走,老白心情复杂。
想了半天,他还是拨通了米乐的电话,这事必须告诉他,同时老白也想知道这小子听到消息之后是什么反应。
电话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这时间对方显然已经睡了。
“喂?谁啊?”
老白并不答话,直接道:“米乐吧?你妈煤气中毒,现在正在医大四院抢救!”
电话那边显然是愣了一下,顿了几秒之后,才质疑道:“煤气中毒?她玻璃都被砸了,房子四面透风,怎么可能煤气中毒,你骗子吧?”
“玻璃被砸了原来你知道啊?”老白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你知不知道,你妈住的地方没有电,晚上哪怕去趟厕所也只能用手摸着慢慢挪?你知不知道,那里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去三百米以外的邮局去打,而你母亲只能用小车拉?”
“你知不知道玻璃被砸了,你妈只能用捡来的木板子把窗户钉死,即便是白天,屋里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知不知道,还没来得及钉的那个窗户,她只能把褥子挂在上面当窗帘以防风寒,甚至还被人浇了水?”
电话那边,米乐被这一番抢白说得恼羞成怒,“你谁啊?干里有你是湿里面有你?仨鼻孔眼你多出这口气?那是谁妈?你愿意要你接回去养活着!”
老白心中恼怒,不过话语中依然带着平静,“你妈,是你妈,现在你妈煤气中毒正在医大四院,你来不来?”
“不去!”
“她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爱死不死!”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老白回头,望向医院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啊老太太,你说你,养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有什么用?”
老白说罢,低头看了看二哈,“还特么不如养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