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吉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冠服肃然,但是,只看他紧锁的眉心、苍白的脸色以及额角不断滑落的冷汗,便知道,这位光禄大夫如今是多么紧张了。
杜延年有些不忍心,更有些愧疚,因此,等邴吉说完,他便开口道:“邴君辛苦。此事虽骇人听闻,然亦非一时之事。”说着,他看向正席之上的霍光,提议道:“大将军,臣等从宫中出来得十分匆忙,没顾得上哺食……”
霍光从善如流,立即起身,道:“即是如此,便用了哺食再说。”
公孙遗立即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又进来请示:“大将军,是让奴婢进食案送来此处,还是请光禄大夫与谏大夫到堂上?”
霍光看向杜延年,杜延年立即起身:“臣观大将军尚有军务,臣与光禄大夫还是至前堂用哺食吧。”
霍光的手上一直拿着一份简册,漆几上还是刚拆开的封检,印泥碎开,不过,较大的一块的赫然是“护军都”三个字。
杜延年知道,年初武都氐人反,领军前去平乱的是执金吾马适建、龙頟侯韩增与卫尉田广明,为了协调三人的行动,霍光派了自己的属吏,护军都尉赵充国一同领兵。
护军都尉是大司马的属吏,职掌军职的选用,出征时则负责协调诸将,并察举军中的不法之举。
护军都尉秩二千石,职权极重,一向由皇帝简派。元狩四年,孝武皇帝令此职属大司马,也就是将军队将领的任用与监察权力全部交给了两位大司马。
——大司马何以权重?由此可见一斑。
武都氐人不算什么大患,但是,兵者,国之大事,就如当年一统*的大秦,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无人在意那不过百余黔首的反叛,何曾会料到,秦嬴天下就因为那些手无寸铁的庶民而彻底崩溃?
杜延年跟着大军动过一次,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领军的天份,因此,从不在用兵一事上开口。此时的回避也是应有之义。
邴吉更是如此——他当过车骑将军的军市令,也当过大将军长史,但是,从来没有真正碰过军务——一听杜延年如此说,便跟着站起,两人一同离开。
公孙遗没跟着出去——他已经吩咐了,自有应管之人负责上食。
“大将军……”公孙遗走到霍光的席前,语气也有些紧张。
霍光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随即便专注于手中的简册。
公孙遗不敢出声,等了片刻,见霍光放下简册,面露笑容,不由一喜:“可是大胜要回师了?”
霍光点头:“正是。”
公孙遗心中顿时一阵轻松,脱口而出便是:“总算可以无忧矣!”
霍光不由失笑:“君何忧?”
公孙遗正色:“臣只忧,事定,朝中无人可用矣!”
霍光不由愕然,随即连连摇头,竟是哭笑不得。
两人说笑了一能,霍光定了定神,才吩咐自己的长史:“去将曾孙请来。”
“诺!”公孙遗并不意外,立刻领命退下。
这些天,刘病已都没有离开大将军府,但是,课业并不轻松。
每天,霍光都会布置一定的功课让他完成。虽然霍光的要求并不苛刻,但是,除了功课,霍光觉得某些政务、军务可以让他了解时,都会让他放下功课立刻过来。这样一来,完成功课的时间就比较紧了。
刘病已所在的地方是正堂的东厢,过来内室时必要经过正堂。因此,刘病已便看到正在用晡食的杜延年与邴吉。
刘病已的动作很轻,不过,两人本就是心神不属,立刻就看到了他。
杜延年还好,邴吉却是大惊失色,竟是失手摔了正在用羹的漆匕,幸好是摔在漆案上,若是沾到衣裳上就麻烦了。
刘病已正要给邴吉行礼,手刚抬起,就被邴吉案上的动静吓了一跳,顿时就僵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了。
刘病已僵住的姿势有几滑稽,杜延年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这一声倒是让两个人都回过神了。
“小子拜见光禄大夫,拜见谏大夫。”
刘病已恭敬地行礼,邴吉又是一惊,颇觉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瞪着杜延年——有些迁怒了。
杜延年被邴吉一瞪,又忍不住闷笑,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才站起,揖礼相答:“谢曾孙礼。”
邴吉连忙起身,同样答礼。
刘病已被邴吉的态度弄得浑身不自在,受了两人答礼,便连忙进了内室。
公孙遗没有跟进去,反而挑眉看向邴吉:“光禄大夫失礼了。”
杜延年深以为然地点头,却被邴吉又瞪了一眼,随即便听到一声咬牙切齿的质问:“谏大夫是故意的?”
“故意?仆如何故意了?”杜延年一脸无辜。
邴吉根本不理会他的说话,冷哼了一声,便径自坐下,拿起竹箸,以近乎凶狠的动作继续用食。
公孙遗见邴吉用得很快,便好心地劝了一句:“光禄大夫不必着急,大将军此时见曾孙,便是有所考校,一刻半刻之间,是不会见旁人的。”
这话让邴吉的动作一僵,好半晌才放下竹箸,皱着眉问公孙遗:“听长史此言,曾孙一直在大将军府?”
公孙遗神色一正,十分严肃地道:“光禄大夫慎言,那位公子可是掖庭养视的。”
邴吉翻了一个白眼——这个时侯还如此说?!
杜延年忍不住又笑了声,随即才正色对两人道:“长史不必有所顾忌,曾孙之事,无须对光禄大夫讳言。”
公孙遗一愣,有些犹疑不定,最后,见杜延年不似妄言,才对邴吉道:“曾孙也就这儿等了有一个月。”
邴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再次开口:“大将军都考校些什么?”
公孙遗耸了耸肩,随口答道:“什么都有,看大将军想到什么吧……”
邴吉心中更加不安,不由就抬眼看向杜延年,杜延年眉头一挑,看着他,轻轻点头。
“怎么……”邴吉大惊,方要质问,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公孙遗被两人的言行弄糊涂,皱着眉询问比较熟悉的杜延年:“幼公,君等这是……何意?”
杜延年轻笑:“不可说。不可说。”
公孙遗还想追问,就听到刘病已的声音:“光禄大夫。长史。谏大夫。大将军请君等入内。”
三人抬头就见刘病已站在内室的户下,一脸的郑重之色。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入内室。
刘病已侧身让开内户,却没有直接再入内,直到三人都进去了,才抬眼看向霍光。
霍光点头:“曾孙过来坐。”
刘病已这才走到霍光面前漆几旁坐下。
漆几旁并未设坐具,不过霍光的正席本就是一张围屏大床,十分宽敞,再多坐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绰绰有余的。
邴吉一直看着刘病已,差点儿就没有听到霍光的询问,幸好,霍光先唤了他一声:“少卿可定神了?”
邴吉连忙回神:“臣无妨。”
霍光点头,对杜延年道:“幼公以为如何?”
杜延年没有谦让客套,直接道:“太史令、太卜令所言,皆不利于燕,燕王本就好星历之事,想必也是同样的看法。臣以为……燕王会犹豫。”
刘旦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人,他擅于辩略,临机决断却总是畏艰畏难,再加上他本身就好杂学,这样一个人,说他不受种种异象的影响——根本不可能!
燕相上奏的五件事,邴吉亲自去太常寺问了太史令与太卜令,那两位知道邴吉与霍光关系亲近,自然没有推辞,再一听事情的详情,两人却是同时变了脸色。
第一件事,燕城南门遇火灾。——燕城南门,乃通汉之道。此处灾当是上天戒之,燕有绝于汉道也。
第二件事,燕王都蓟大风雨,拔宫中树七围以上十六枚,坏城楼。
第三件事,有乌与鹊斗燕王宫中池上,乌堕池死,近黑祥也。
——这两桩皆异象显于宫内。当主乱在燕王。太史令又言,景帝三年十一月,有白颈乌与黑乌群斗楚国吕县,白颈不胜,堕泗水中,死者数千。此乃逆亲亲之征,燕宫异象稍有不同,但是,皆有乌斗而死,恐亦是为逆之徵。
另外两件是星象,更容易解读。
第四件事,流星下燕万载宫极,东去。——兵当起,主人不胜。
第五件事,荧惑出东方,守太白。——国恐有诛。
——桩桩件件都是逆亡悖乱之象。
当时,太史令与太卜令的脸色都不好看,邴吉更是大骇。三人对视,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个字。
——天垂象,见吉凶。
——阴阳之精,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
——天文、五行之象,皆天道戒人主。
这五件事一解,几乎就是在明指,燕王将反!
然而,经杜延年如此一说,似乎燕王……又不会反……
邴吉有些糊涂了。
霍光却是眼睛一亮,微微颌首:“燕王可犹豫,左将军与车骑将军……恐怕不能……”
杜延年失笑:“一旦归印绶,两将军也就不必犹豫了。”
邴吉看了一眼刘病已,思忖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如此,燕王岂非无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