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离开之后,杜延年并没有与义微多说一个字,而是直接领着她去了太医值宿的庐舍。因为刘弗陵病情,少府太医这几个月一直在宣室值宿,说白了就是随时候命。
霍光把话挑明了,杜延年也就不会再含糊半分,直接对所有太医放言:“上寝疾,延年奉命典领方药,望诸君毋有所违。”
少府太医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茫然。
——什么叫典领方药?
——这位太仆懂医药吗?
见状,杜延年却是微哂,淡淡地言道:“上之疾,诸君既束手无策,为上虑,大将军将征天下名医。”
太医们顿时哗然,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更气得直颤,却是毫不客气地言道:“既是如此,臣等请归少府!”
——他们不可能阻外来的医者入宫。
——医,不过是小术,很多人并不以之为业,遇疾召之本也是寻常的事情。
如齐国的太仓公淳于意,原本是齐国的太仓长,但是,他少时即喜医方术。高后八年,淳于意受师于同郡元里公乘阳庆。阳庆年当时已七十馀,无子,观察淳于意的言行之后,对其授业,云:“尽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淳于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受读解验,第二年才开始试验着行医,却并不精通,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称上精于医药。
一般来说,这种医者为了验证医术,多是四处游历,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有时,因为种种情况,也会不为人治病,病家也多有怨意。
如淳于意,就曾被人上书告举,最后,以刑罪当西传之长安。却是万幸,有惊无险,并因此成就了一件大善事。
——淳于意有五女,见父被刑,只能随而泣,竟是无可奈何。淳于意大怒,责骂五个女儿:“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其他人尚可,他最小的女儿缇萦却因父亲的言语而伤心,也被激起了一份执念,于是一直跟随父西行走长安,随后上书:“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原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奏闻,皇帝悲其意,干脆于当年即除肉刑法。
淳于意游于诸侯,如齐王太后、齐王、济北王、菑川王等有疾,都曾召其诊治——尽管齐宫之中亦有医工。——而且,都是召之,疾即愈。
——齐王还是阳虚侯时候,某次病,众医皆以为寒中,淳于意诊脉之后,却言:“迵风。”迵风,即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法曰“五日死”,而後十日乃死,病得之酒。
——后来,阳虚侯又有一次重病,众医皆以为蹶,淳于意诊脉,以为痺,根在右胁下,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药,出入六日,病已。
天下奇士异人甚多,更何况,疾病之事,少府太医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判断正确。
尽管如此,一般来说,宫外医者前来诊治时,太医总是要在场。
——毕竟有个亲疏远近。
因此,听到那位年迈的太医那般自暴自弃的言语,杜延年神色一冷,语气更冷漠:“诸君如何,上与大将军自有计较。”
一句话便让少府太医们不安的情绪骤然一冷。
见诸人不再闹了,杜延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吩咐:“仆不知医药,然疾者所服方药总是有限,故……”
杜延年停顿了一下,等诸人都凝神望了过来,看着自己,才继续道:“自即日起,诸君之方,非经仆钩划,不得付药丞。”
太医没敢言语,但是,也没有人立刻应声,而是默默地交换着眼色。
杜延年也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
半晌,才有一名太医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对杜延年道:“太仆可否久在殿中?”
“何意?”杜延年听着就觉得他话中有话。
那名太医又犹豫了一下,才对杜延年道:“上之疾多有反复,诊治不可拖延……”
一句话,杜延年能不能立刻作出决定。
杜延年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名太医一眼,又扫一眼此时身处室内的所有的太医,半晌,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此非诸君所虑!”
太医们的脸色大变,却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都是久在宫禁之中的人,如何不明白其中的禁忌。
——如今的情势,哪怕是一个稚儿也明白。
——霍光的决定大过天!
——只不过,以往并无人表明这一点罢了!
——如今,杜延年把话挑明了,那就是容不得任何人有丝毫推逶了!
——最重要的是,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听者哪怕仅仅是想置身事外,也是不可能的了!
想透了这一点,年长的太医们稽首应诺,其它太医见状,也都或明白,或不解地,稽首应诺。
——无论如何,他们都别无选择。
杜延年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眯眼。
于是,尘埃落定。
杜延年甚至在当天将皇帝的医案从少府太医署取了出来,全部收在自己处,理由是,为了给诊治做参考。
太医令等人皆知其中必有不妥,但是,杜延年说得大义凛然,又有霍光在后支持,他们哪里能拒绝?
等刘弗陵清醒,并知道此事,已经是第二日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甚至不能与霍光讨价还价!
杜延年与霍光一样,在皇帝面恭敬万分,但是,无论刘弗陵如何说,已做出的决定都不容更改。
刘弗陵气得厉害,却是无可奈何。
“退下!”刘弗陵懒得再与霍光的人说话了。
杜延年行礼退下,将出内卧时,才忽然驻足,对刘弗陵道:“上寝疾,太医束手,大将军已征天下名医,上且安心休养。”
刘弗陵一怔,等回过神来,杜延年已经退了下去,刘弗陵只能愤怒地将拳头砸到床上。
左右近臣战战兢兢的,却是无一人上前劝解。
自从刘弗陵卧病,不要说见公卿百官,就是原本的侍中、中常侍等中臣,也被霍光约束,绝迹于帝寝,如今在天子身旁侍奉都是黄门、宦者等人。这些人,做做事还行,真要劝慰什么的,他们还完全不够格!
——刘弗陵也不会听!
自己的手弄得生疼,刘弗陵才不甘地停下发泄的举动,沉默了片刻,刘弗陵陡然恍悟,顿时便再次怒不可遏。
“霍光!”刘弗陵气得直呼霍光姓名。
——征天下名医……
——这是要向全天下说明,他这个皇帝已经病重得不行了吗?
——而且,所患之疾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
刘弗陵惊惧不已。
——由此引发的事情,他自己便可以想出一堆来了!
——其中,没有一样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刘弗陵不能不怕!
——病重……
……
——接下来,最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什么?
——不就病死吗?
——霍光想做什么?!
刘弗陵心悸颤栗,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
“朕要见皇后!”刘弗陵咬牙言道。
左右应声出去,片刻之后,便又回来,在刘弗陵面前跪伏不语。
刘弗陵心中一紧,死死地咬着牙,半晌才听到那人支支吾吾地禀报:“太仆云,中宫心忧陛下,亦染疾,不宜来见!”
刘弗陵猛地闭上眼,用力抿紧嘴唇,即使满口都是恶心的腥甜之味,他也没有开口,而是狠狠地将股翻涌的腥甜压了下来。
“罢……”刘弗陵缓缓开口,随后重新躺了下来。
闭着眼,一脸淡漠的少年天子却知道,他的心中充斥着不甘的情绪……那份不甘在翻涌,愈来愈激烈,但是,他也知道……他不敢表露……
……
无论如何,元凤三年的孟冬时节,第一位被征的医者走进了未央宫,走进了帝寝内卧,但是,霍光仍旧没有出现,连兮君也没有出现。
杜延年对少帝解释——辽东乌桓反,大将军正筹谋边事;天寒风急,中宫体弱,不宜出。
后者似是而非,前者却是事实。
似乎是因为几番挑衅之后,汉军并无还击,乌桓各部便多以为汉不可惧——真正经历过汉军兵锋的老人大多逝去了……
——没有人记得了……
再加上,前番匈奴出二万骑击乌桓,汉军并未阻击……
——于是,乌桓反了!
事已至此,连赵充国都不会再说不宜出兵,于是,霍光以中郎将军范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
——不是击乌桓,而是击匈奴
因为独子也在大军中,临出征,霍光还是将范明友叫来,一番叮嘱,最后更是吩咐范明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