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者掌宾赞受事,本来就不是负责传诏的人选。
毕竟经历过比这还荒唐离奇的事情,再震惊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定下心神,霍光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下跪,毕恭毕敬地稽首再拜。
“臣敬诺奉诏。”
皇后诏命即下,为人臣的,除了恭敬领命,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当然,乱命可抗!问题是他的外孙女所下的诏命虽然荒唐,还真谈不上乱命!
……嗯……准确地说,连诏“令”都谈不上,不过是遣了一个人还问话!
霍光不由就想翻白眼――这道诏“令”便是奉了,又能奉来做什么呢?!
那个宦者见大将军如此郑重,不由就更加紧张了,哆嗦了好一会儿了,才期期艾艾地道:“大将军,中宫命臣一定要听到君的答复。”
跟着霍光进来的属吏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扶着霍光起身,坐到一旁的榻上,随即便行礼退下,似乎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霍光一振衣袖,对那个仍站着的宦者道:“中官稍坐。”
――虽然这个诏令有些荒唐,但是,既然皇后要他答复,他也不能不考虑周全了再开口。
“是是是……”那个宦官连忙答应,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霍光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那名宦者,把那人吓得立刻站起:“大……大将军有话?”
霍光抬起右手,冲着那个宦官虚按了一下,以示安抚之意,见他神色稍缓,才道:“陛下在中宫殿?”
那个宦者连连点头:“是的。”
霍光抚额,刚要开口再问,就听那个年纪不大的宦者一迭声地道:“臣奉诏出来时,主上仍殿中。”
霍光点头,看起来神色平静,其实,他心里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从他离开骀荡宫到现在也还不到一个时辰……
从骀荡宫到椒房殿的距离本就不近,再说,天子出行不比他从骀荡宫出来到尚书台这么简单,辇动则左右侍帷幄者称警,车驾则卫官填街,骑士塞路。出殿则传跸,止人清道。一番前置安排就最少需要一刻钟。
“上与中宫谈了多久?”霍光再问。
那个宦者回忆了一下,分外老实地回答:“臣没有注意,不过,主上驾到的时候,中宫旦食刚毕,臣奉诏而来时,观日昝,未过巳正。”
――帝后谈了最少有一个时辰。
霍光是旦食之后进宫的,不过,并未与天子相谈太久,便因燕相的奏书而离开。
――中宫抱恙,即便起身稍迟,用食时间较长,想要在中宫用过旦食之后便到椒房殿,那位少年天子必须是霍光离开后,便立即准备前往椒房殿。
――看来……这位少年天子的确是……早有成算了!
霍光沉吟不语,却明白――之前在大将军府所说的,恐怕不是推测了。
“……大将军……”宦者轻声提醒。
――在他看来,霍光一直在问他事情,却迟迟没有给他答复的意思。
――他还要等多久啊……
霍光闻声抬眼,看了他一会儿,不由奇怪:“中官很着急?”
宦者用力点头:“臣在殿外,听到主上与中宫说的话……似乎,主上也等着大将军的回答……”
霍光不由皱眉,心中兴起一阵怒意。
――皇后不过九岁,天子这是在逼迫吗?!
虽然对外孙女不无防备之意,但是,说到底,那也是他的至亲骨肉,霍光又怎么会愿意其被别人肆意欺侮?!
按捺下怒意,又思索了一会儿,霍光站起身,恭敬执礼,对那个宦者沉声道:“请中官转致中宫,长公主之事非上之家事,乃汉制所限,非臣可变而行权,亦非中宫可问!”
霍光的语气恭敬,但是,一番话说出来,拒绝之意明显不说,更带着教训之意。
如果一般的官吏,这自然是很不敬的,但是,霍光乃是皇后的外祖父,这般的教训也就没有人能说不对。
传诏的宦官立刻躬身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霍光的话,随即便告辞离开。
椒房殿的气氛却不像尚书台一般和谐。
前殿的帷幄之中,帝后二人各据一侧,根本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殿上侍奉的宫人、宦者都尽量退到角落,屏息凝神,拼命掩饰自己的存在。
――奴婢的命不值钱,他们这些官奴婢、寺人的命更不值钱,更不必说,殿上这两位乃是大汉至尊。
――不止他们,大汉天下所有人的生死荣辱,哪一个不由着他们?
――也许,他们还太年轻,一个十五,一个年仅九岁,还不足以掌握他们应有的全部权威,但是,身份之别有如云泥,一句话决定他们这些微贱之人的生死,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相较天子的随侍之人,中宫侍御们更加紧张。
――以方才帝后之间针锋相对的情况来说,万一……两人有所争执,皇后未必有事,却也不一定能拦得住天子之怒……到时候,倒霉的只能是中宫的侍御与属吏!
中宫上下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也更加不安,可是,所有人也都明白,年幼的皇后是为了什么才与天子发生冲突的……
――那个原因,让所有人更不敢出声!
这种情况下,兮君反而是最不紧张的。
年幼的皇后一身华服严妆,神色平静,唇含浅笑,仪态优雅地端坐在漆秤之上,腰挺得笔直,双手放叠放在膝上。
看着这样的皇后,倚华与另位几个长御都开始担心了――皇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在过去的半个时辰,年幼的皇后连手指都不曾动弹一下,即使是命谒者前往尚书台,也只是动了动嘴,一派平静,语气甚至不曾扬起半分。
她们都是日夜伴在皇后身边的人,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对劲!
皇后心性沉静不假,但是,毕竟只有九岁,正是爱玩爱笑爱闹的时候,除傅母授课之时,为了尊师之礼,而保持安静之外,年幼的皇后从不曾真的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安静姿态。
她会与傅母谈诗论赋,会在做女红时故意把纱、线弄乱,会捉弄新来的小宫人……年幼的皇后是个很会取悦自己的人。
她喜欢安静地看书,也喜欢欣赏女乐的歌舞。
……或许……她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
――这世上的人,只喜静不喜动或是只喜动不喜静的极端性子,总是少的!
……又哪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选择呢?
看着这样的皇后,倚华等人明白,皇后恐怕已经是全身僵硬了。
――这位年幼的皇后从来都是享受舒适的人。
除了必须的礼仪,她更喜欢倚着凭几,悠闲悠哉的姿势――每次都会因为失了端庄而被傅母教训。
往常,即使是与天子对晤,交谈中,扶几次凭几都是有的,可是这一次……
倚华知道不对劲,却不知道,这位年幼的皇后这会儿究竟是什么心情……
……愤怒?……抑或者……惊慌?
在天子与皇后争执不下的气氛下,年轻的长御不敢太过明显地盯着皇后的脸,只能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然而,这样小心翼懵的动作又如何能看清楚皇后本就淡漠的神色?
倚华有些无奈,心中的怒意却更盛了。
――这位年少的天子根本就是欺皇后年幼,以为她无知!
只要想到少年天子之前被激怒后的话语,倚华就感觉一阵怒火直往头上冲!
――刘弗陵来了之后,自然是到皇后的寝殿,遣退众人与皇后叙话,谁也没有当回事。毕竟,皇后昨日才告病拒绝了皇帝的使者,年少的天子亲自来一趟,兴师问罪,也没有什么。
倚华知道,皇后是有准备的。
谁也没有想到,还没有一刻钟,殿内便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殿门被就拉开,年幼的皇后疾步而出,一干侍御只留两个人,便连忙跟上皇后。留下的两人回过神,才见寝殿内一片儿狼籍,熏炉、妆奁、几案……甚至是一人高的大方镜与从梁上垂下的锦帷都“铺”了一地……
殿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却没有人敢出声,所有人都低头垂手,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然而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不仅如此,所有人紧接着便听到立于殿中的少年天子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恶妇!”
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看少年天子的神色反应,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这殿内的状况恐怕就是那位看上去娇弱不堪的皇后的杰作了!
兮君身份尊贵,刘弗陵只会更尊贵,两人都是自幼被娇宠惯了的,这般情况下,刘弗陵怒极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少年天子一拂袖,举步出殿,就想离开椒房殿,却不料,皇后并没有出殿,而是去了前殿。帝后二人便在前殿又遇上了。
中宫侍御还没有从明显愤怒的皇后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少年天子怒不可遏的声音:“上官嫱,你是朕的皇后!朕能立尔亦废尔!大将军的外孙又如何?别忘了――先帝的陈氏还是孝景皇帝的外孙!那是大汉大长公主之女!你以为你废不得?!”
前殿之上,所有人都吓得跪了一地,只有年幼的皇后仍然站着,一双黑眸因怒火而分外明亮。
兮君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直指皇帝,却忘了之前自己的手指缠着腰间佩玉。
哗――啦――磬!
多种玉件组合的喻意吉祥的繁琐佩玉被扯落,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立时碎开。
伴着清脆的玉碎声响起的是皇后冷到极点的话语:“废得!自然废得!陛下现在就废后算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