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二年二月,孝武皇帝赦天下,刘病已终于有机会走出郡邸狱,随即就被送往史家。
――那是他祖母的家。
――血缘已经疏远得十分厉害了。
他的父、祖尽殁;他的母亲与亲人失散多年,无母族可依;少主在上,卫、霍两家不得不避嫌……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刘病已只能去史家。
时至今日,刘病已也不能肯定,当年,史家是不是心甘情愿地接纳自己的。
――或者,也不必去猜测这种事情了!
史家接纳了他,也的确用心地教养他,后来,诏书再下,他改由掖庭养视,也是史恭亲自将他送来长安的。
……
史家对他真的是至亲了!
看到卫登病重的模样,刘病已虽然心痛、不舍,却仍然可以思索、排遣,这一次,当他看到已在弥留之际的史恭……
与史高之前在张家的反应一样,刘病已直接在门户处跪了下来――不是他想跪,而是他的腿已经完全虚软得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了!
史曾与史玄都守在床前,强忍着悲意,与史恭闲叙说笑。
医巫都请过了,到这会儿,他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或者还可祈求奇迹……
刘病已却连祈求都做不到了。
――距卫登之死……尚不到一个月……
刘病已对死亡……失去……的记忆仍然是刻骨铭心的。
――难道他又要失去一个亲人了吗?
刘病已不敢想像,却无法遏制恐惧在心头漫延……
“病已!”
史高已经走到床边,跟父亲说了几句话之后,转头便见刘病已还跪在内卧的木户外,一动不动,不由皱眉,随即便扬声唤了一声。
刘病已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史高,仍然没有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史高心中一痛,眨了眨眼,才走过去,轻声对刘病已道:“阿翁一直念着汝之名,汝且去……看视……”
说着,他终于没忍住,扭过头,抬手捂住双眼。
――泪……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
这一次,刘病已听懂了史高的话,然而,仍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扶着膝站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床前。
史恭的状况比卫登好一些,至少,看起来,没有像卫登那样干枯……
“……舅公!”刘病已在床前跪下,又唤了一声。
史恭一直睁着眼,也看到了刘病已,但是,他张大了嘴,咦咦啊啊地折腾了半天,也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
刘病已吓坏了。
“舅公!”他扑到床上,伸手攥住史恭的手。
史薛的手仍然厚实、温暖,但是,刘病已却清楚地感觉到了那双手的无力。
――这究竟是怎么了……
惊恐、震惊过后,刘病已重新冷静下来,也就意识到了史恭这个状况是多么的不对。
――明明就在几天前,史恭还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舅公怎么会……”刘病已扭头问床边的三位表叔。
史曾与史玄与刘病已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懵懵的,听到刘病已的问题,两人一起看向自己的兄长。
史高也是垂泪不止,一时也没有办法回答刘病已。
刘病已有些急了。
“医工来过,说是中风……”史恭的妻子忽然答道。
她也坐在床上,就在史恭的身边,床上罩着甲帐,光线甚暗,她又坐在里侧,刘病已竟一时没有看到她。
“舅婆……”
刘病已看着女子,半晌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中风……”刘病已迷茫了,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什么病。
“病!”一个含混的声音忽然响起。
刘病已吓了一跳,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史恭的声音。
“……一……”见刘病已看向自己,史恭好容易又挤出一个字。
“病已。”史恭的妻子忽然开口。
刘病已看向舅婆,然而,对方根本没有看他。
刘病已一怔,刚要询问,眼角就瞥见了史恭正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欣喜。
――那是……在唤他?!
――那是……在解释?!
“舅公,病已在这儿!”刘病已低头看向史恭,细声慢语地史恭言道。
听到刘病已的话,史恭眼中的神采更亮了一些。
刘病已心中一酸。
――为什么都是这样呢?
――为什么……
――一个……两个……临死之际,都想着他?
……
史恭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他费力地转着眼珠,看向身边坐着的妻子。
史恭的妻子抿紧又唇,好半晌才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妾知君意。妾与诸子皆知……”
笑容终究有些无法维持了……话语也无法继续了……
妻子的停顿让史恭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幸好,他的妻子只是镇定一下情绪,不过片刻,便继续温和地笑着道:“曾孙乃史家血脉,妾与诸子待曾孙之心与君无异!”
――她知道夫君想听什么,但是,那样的话,她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这般言语已经是极限了!
说完,史妻便背过身去,悄悄地抹泪。
――虽然医工已言明,此症无法治愈,且随时可能辞世,即便活着,也只是受罪――因为病人只能如婴孩一般,一应事务皆由他人料理……但是,若是好好照料,也可以安然活下去的。
――因为这番话,史家人还是存了一点希望的。
史妻如何肯轻言“死”字?
然而,医工也说了,这种病……先放弃的总是病人自己……因为没有别的方法,有的病人甚至会绝食……
自史恭病发至今,不过几个时辰,史家人已经有些明白了医工为什么那些说了……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不能动,不能说了……喝水都能被呛到……最重要的是,得让人收拾更衣……
――偏偏这一切,病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史恭能忍受多久?
――医工也说了,这种病随时可能复发,不能让病人激动……因为……复发就可能没命……
――可是……这样的状况又如何能让他一直平静?
史恭的妻子与史高等人都明白……史恭……坚持不了太久……
――史恭何尝不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事?
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把医工的话对刘病已说。
妻子的话让史恭的眼中显出了十分愉悦的神色,却让史家人莫名地悲哀起来。
――真不想让他如此安心欣慰啊……
刘病已并不知详情,但是,见史恭这般表现,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少年皇孙伏在床沿,无声地落泪。
――他让长者不安吗?
少年仍然紧攥着长辈的手,泪水偶尔滴在史恭的手,微微的凉意让史恭再次看向了床边的少年。
伏床垂泪的少年让史恭恍惚看到了阿姊……
入太子宫的前夜,他的阿姊也是坐在他的床边,低头垂泪,殷殷叮嘱……黑发从耳边滑下,一丝丝地散在他的手上……
……那时,明明是夏日……他却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那么冷啊……
……
“……啊……”史恭再次出声。
这一次,他尝试了许久也没有能够说出让大家明白的话语。
“吾君……”史恭的妻子伏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想听明白他的话,可是,良久也没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幸好,史恭虽然出声,但是,也不是真的想对他们说什么。
他不停地“啊啊啊”地说着什么,眼睛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只能在自言自语。
史家人看着他这般言语,终是忍不住哭起来。
“阿翁!”史曾最年幼,也是最受宠的,他扑到床边,哭喊着想唤回父亲的注意力。
少子的哭泣呼唤让史恭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满眼慈受地看向少子,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发声音。
“阿翁!”史高与史玄见状,也膝行向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
刘病已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开了舅公的手,默默地退后。
――这一刻,内外……亲疏……已分……
――他不是史家人!
刘病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孤儿……
――无父、无母、无亲的孤独……
少年第一次意识到,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他失去了多少!
――在这个世上,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哭泣、挽留的亲人……
刘病已的心中第一次兴起了某种可以称为怨恨的情绪。
――原来……他失去的……一切……并不是那么不必在意的……存在啊……
少年再次退后一步,怔怔地望着床上、床下的一家人――这一刻,他是多余的!
――他的家人呢……
刘病已闭上眼,第一次真正地为那些逝者流泪。
――他的亲人……
少年哭着退后,没有注意到匆匆入内的家老,两下里撞上了。
“公子!”家老扶住刘病已,却也顾不得多说,立刻对女君道:“女君,掖庭令请见。”
史恭的妻子怔怔的,半晌都没有回神,还是史高起身,对继母说了一句:“臣去见掖庭令。”说完便离开内卧。
刘病已立刻跟了上去。史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张令。”看到张贺的同时,刘病已便扑了上去,他的泪并没有止住,只是攀着张贺的胳膊痛哭,倒是把张贺吓到了。
“曾孙……”张贺好容易才看清刘病已的模样,见他除了哭泣并没有其它不妥,才稍稍安心。
“史君……”张贺看向史高,犹豫地询问。
“家君尚可……”史高客气有礼的回答。他已经发现,来者并不是为他家而来,似乎……只是担心刘病已……
张贺点了点头,低头对刘病已轻声说了什么,等他点头,才再次对史高道:“不知可否请见史君?”
史高点了点头:“甚幸。”说着便请张贺随他前去。
张贺却放开了刘病已,看着刘病已先行离开,他才跟着史高前去。
见刘病已往前院而去,史高终于没忍住:“家君甚念曾孙。”
张贺看了少年一眼,没有答话,史高也无可奈何,只能闷闷地领路。
两人还没有到正院,就骤然听到一阵绝望的哭嚎。
“啊……”
史高神色大变,顾不得张贺在侧,直接向正院奔了过去。
张贺却止了步。
――大丧之音……
(不好意思,今天上级考核,回家有点晚了,家里又停电,直到九点才来电,又要洗澡……实在是一时赶不及了,还请各位谅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