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燕王仍是大汉的诸侯王,天子长兄,赫赫的宗藩,哪怕堂上所有人心中皆明白其觊觑于帝位,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半分不敬的。
今上年少,大臣辅政,燕王是天子至亲,即使有左官之律,朝廷上下也不能份外恭敬,以表示朝廷对宗室的尊崇。
——始元元年,齐王孙刘孝的谋逆案,即使有证词涉及燕王,霍光与金日磾仍然决定不穷治其罪,就是不想让人误以为顾命辅臣借机兴大案,打击宗室。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是朝中无人不知燕王使者久留京中是何目的,也没有人敢轻易驱逐。
——既然一时没有妥善的对策,那么,冷言相待,表露敌意,也就大可不必了。
杜延年的官秩不高,但是,与寿西长等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霍光持身谨慎,自是不易结交,偏偏这位大将军的亲信、知交,大多身居显位,如杜延年这般,深得信任,官秩不显的,自然是难得的结交人选了。
——多多少少地,在外人眼中,杜延年还是颇有几分替霍光代言的资格的。
寿西长与孙纵之开始还没有发现杜延年,待入了席,与丁外人别过,孙纵之一抬头,才看见自己对面的席上坐着的竟是杜延年。
四目相对,杜延年自然是笑脸相待,孙纵之心里却是惊大于喜。
寿西长就在孙纵之右侧的席上,入席之后,自然而然要与孙纵之闲话,转头却见孙纵之的神色不对,顺眼他的目光一看,便也看到了杜延年。
寿西长不由就皱眉,但是,随即便定了定神,携了孙纵之起身,一起走到杜延年席前,揖礼问好。
燕王地位尊崇,但是,孝景皇帝与孝武皇帝,先后设左官之律、附益之法,对诸侯王属下官吏多有损抑,种种约束之下,王国官吏的地位远不能与出仕天子朝廷的官吏相比。因此,尽管自己的官秩不高,杜延年仍然坦然地受了两人的礼,随后也极是客气地与他们叙了一会儿话。
这一番动静,孙纵之也就镇定下来,将其它心思全部按下,与寿西长一起陪着杜延年闲叙。三个行事圆融的人在一起,应酬起来自然是滴水不漏,看上去倒是一派极融洽的情形,直到丁外人再次陪着一人进来,寿西长与孙纵之十分遗憾地与杜延年别过。
——谁让来的是大将军长史公孙遗呢?
看到公孙遗,杜延年眼中的笑意便越发地明显,明明一副温柔笑容,却让公孙遗心中隐隐发毛。幸好两人交情深厚,公孙遗也就毫不客气地直言:“杜君可是笑我?”
“杜君”二字已是生疏的敬辞了,公孙遗的不满十分明显。
杜延年的唇角微扬,笑着拱手为礼:“万万不是。”
见杜延年赔了小心,公孙遗也就作罢不再提了,改了称呼,轻声道:“幼公可知,今夜此宴究竟是何意?”
杜延年挑了挑眉,不答反问:“长史是受邀,还是代大将军而来?”
公孙遗立刻给了杜延年一个白眼:“丁外人敢邀大将军?”
——丁外人什么身份?无官无爵的,即便因为鄂邑长公主的关系,霍光从不对其多置一言,但是,又怎么可能自降身份与之来往呢?
——即便是上官安,也是因为在迁车骑将军之前,便与丁外人有来往,才会一直保持来往直到现在。
虽然给了一个白眼,但是,公孙遗并没有真的以为杜延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有意问的吧……
两人都是霍光的亲信,岂会不了解彼此?
杜延年也没有在意公孙遗的态度,听到他的回答之后,便道:“今日有一份燕王上书,送到陛下处之后不久,陛下遣了金氏兄弟分别去见长公主与中宫。随后,长公主脸色不豫地谒见了陛下,姊弟俩单独晤对了半个时辰。”
这番低声轻语说完,杜延年便不吭声地看着公孙遗,让公孙遗很是不解:“什么意……思……”
反问的话语方出口,公孙遗便若有所悟地皱起眉头。
杜延年轻轻点头。
公孙遗缓缓摇头。
两人相视良久,终是一笑,转了话题,说起旧事故闻来,少不得指点着堂上的陈设,回忆一下始元二年的旧事。
“哈哈……原来真的是丁君为主,我还道是长主不方便,才以丁君为名呢!”爽快的话语从院外传来,虽然声量不高,但是,肆无忌惮的语气让人立刻就能感觉到说话之人是何等的张扬狂狷!
——上官安!
公孙遗与杜延年不由讶然,随即便向堂外迎去,堂上其他人也同样向外迎去。
上官安乃是皇后之父,堂堂列侯,身份尊贵,又是当朝车骑将军,今夜的宾客中,实在是没有能与之并肩的人物。若是一般士人,还能摆个清高的姿态,偏偏这儿,不是入仕为官的,便是出身官宦之家,谁又敢自命清高便不守上下尊卑之礼?
上官安也不是礼贤下士的谦和之人,扫了一眼迎出堂外的众人,见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礼敬的人物,便对众人一颌首,随即径自上了正堂。
公孙遗与杜延年相视苦笑——这位将军还真的是毫不作伪。
上官安能肆意无礼,丁外人却不能,只是,上官安已登堂,他也不好久留堂下,只能长拜行礼,对众人道:“诸宾已齐至,诸君请入席。”说完便也直接登堂,凑到上官安身旁,引他入主宾之席。
丁外人素来做的就是奉承人的事情,能把鄂邑长公主笼络住也不是全靠皮象——位高显贵之人怎么会稀罕美人?——宴席准备得极是妥贴。珍馐佳肴自不说,堂下的歌舞、拍袒(注1)、叠案、跳丸飞剑(注2)……安排得也极为出彩。
杜延年甚至戏谑地对公孙遗道:“夜宴安排,君当习之。”
公孙遗也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仆定将君之意转致大将军家丞。”
大将军长史,秩不过千石,但是,此时,却已是宾客中,除了上官安之外的最高官位了。因此,公孙遗的坐席的右手边便是上官安。虽然是一人一案一席,但是,今夜的宾客不少,席位相距并不远。
杜延年与公孙遗一番交谈,虽然并未引人注目,但是,上官安却是一定能听到了。因此,被婢女提醒之后,公孙遗转头便见上官安示意自过去。
公孙遗不便拒绝,让婢女将自己的铜制耳杯斟满酒,随后持杯膝行至上官安的案侧。
“车骑将军……”公孙遗开口便摆出敬酒的姿态,可惜,还没有说完,就被上官安一手按住手腕,只能将自己的酒杯放在案上,面上还得一副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困惑不解的神色。
“将军有事?”公孙遗的语气十分惊讶。
上官安放开他的手腕,笑道:“长史可知燕王上书天子了。”
公孙遗十分坦然地摇头:“遗不知。”
上官安瞥了一眼盯着堂下表演的杜延年,随即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公孙遗,公孙遗却始终都是一脸不解的神色。
半晌,上官安挥了挥手,没有再问,直接解释:“燕王上书,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出于姊弟情谊,为丁君请封爵号。”
公孙遗惊讶了。
杜延年没有转头,然而也听到了上官安的话,心中也是十分惊讶。
——燕王为丁外人请封?
公孙遗与杜延年惊讶之后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完全相同的——难道皇后出了什么事,需要上官家如此讨好鄂邑长公主?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消——皇后如今几乎自己将自己封闭在椒房殿,又能出什么事?
想到这一点,公孙遗与杜延年心中都警醒起来。
——这份上书绝对有问题。
即使再不了解长公主的阴私,公孙遗与杜延年只看前后所发生的事情,便也能想到——鄂邑长公主对于给丁外人封爵并不是多么的志在必得。
——燕国是大国,燕王在燕国也素有威望,因此,燕王的意见,即使是霍光,也不敢等闲视之。可是,燕王岂会为如此小事轻易上书?
当然,在两人看来,最可笑的是上官安的说辞——“姊弟情谊”?!
——刘旦幼年就国,能与异母姐姐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燕王与广陵王乃是一母同胞,彼此都不见多么亲密,何况是几十年未曾谋面的鄂邑长公主?
——再者,几年前,上官家就曾想给丁外人封侯,被霍光严词拒绝了,那会儿,怎么不见燕王声援?
公孙遗与杜延年都觉得不对劲,但是,真要说究竟不对劲在哪儿,两人又都说不出,便都没有吭声,只是沉默不语。
上官安也不在意两人的态度,仿佛开玩笑似地对公孙遗道:“燕王开口,大将军也让一步吧!长公主毕竟共养陛下,又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女儿了。”
公孙遗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遗明日定向大将军转致将军此语。”
上官安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等他说完,便笑眯眯地摆手示意坐在漆案另一侧的丁外人给公孙遗敬酒。
等公孙遗接了丁外人所敬的酒,上官安更是痛快地让他离开。
一时之间,公孙遗与杜延年都困惑了。
注1:拍袒,是指俳优的滑稽表演,表演时需袒胸露腹,手作拍打样的动作。又名拍张。
注2:叠案、跳丸飞剑都汉代常见的杂技表演。(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