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乘舆,受了皇帝的玺绶,受了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受了群臣的大礼,受了万岁的呼喊,刘贺便算是即位了。
与所有的皇帝一样,刘贺的第一道诏令是尊皇后为皇太后。
――尽管他不是上官皇后之子,但是,如今,他不是昌邑王,而是以皇太子身份即位的皇帝。
――他承继的是大行皇帝之后。
皇帝继位都是有章可循的事情,在尊皇后为皇太后之后,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也很明确。
――谒高庙。
――当然,如果新帝自诩正统能如孝景皇帝与孝武皇帝一般,无人质疑,那么,倒也不是非去不可。
安乐与龚遂,甚至刘贺的一些大奴,都劝刘贺去谒高庙,但是,刘贺断然拒绝了,
“朕之即位,天日昭然,何必谒高庙,以示天下?”刘贺是理直气壮。
说着,刘贺扬了扬案上的一卷尺一板。
“此乃朕当为!”刘贺斩钉截铁对两人道。
黄门将那份尺一板交到了安乐的手上,安乐展开简册,顿时就是一惊。
――那是一道吏职的任命。
――以昌邑相安乐以为长乐卫尉。
安乐没有丝毫的兴奋与喜悦,他完全是大惊失色地望向刘贺:“大王!”
――震惊之下,他甚至喊出了旧称。
幸好,殿上都是昌邑旧人,刘贺也并没有在意安乐的失仪,只是笑道:“诏未下,君不必谢。”
安乐却是恨不得这道诏书永远都别下。他是又惊又怒。
“陛下!”安乐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怒意,对刘贺道:“陛下方即位,大行皇帝犹未葬,斩衰丧服尚在身,唯宜日夜哭泣悲哀。朝中公卿皆久侍孝武帝与大行皇帝,陛下岂可亟更?”
――如果是一般的吏职也就罢了。
――刘贺要换的是长乐卫尉!
――现任长乐卫尉是谁?
――邓广汉!
――那是霍光现在的长婿!
――撤换邓广汉卫尉意味着什么?
――明摆着就是说刘贺对霍光不信任了!
――对霍光不信任……
――这些道理,其实不用他们说,刘贺也该明白的!
――难道刘贺以为了,即了皇帝位,就真的能将让霍光伏首了?
安乐不太确定地想着。
正在安乐思忖未定的时候,龚遂说了一句话:“陛下将吉之奏书遗忘乎?”
――刘贺抵京后,王吉尚无上书,龚遂的这句话当然是指来京路上,王吉的那份奏书。
其实,龚遂想提醒刘贺的,也不是王吉上书的内容,而是当初刘贺自己说的那番话。
听到安乐的劝谏,刘贺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是,没等他发作,龚遂就开口了,刘贺也不是不明白龚遂的意思,自然就泄了气。
见刘贺安静下来,安乐与龚遂便再次提起了谒高庙的事情。
刘贺嗤笑一声,对两人道:“且候大将军。”
安乐与龚遂一怔,再想说什么,却见刘贺已经起身离开了。两人相视一眼,都只觉得身心疲惫。
――从离开昌邑,不!是从汉使到达昌邑开始,他们就没有好好地睡过了!
……
走出宣室殿,龚遂忍不住驻足转身,看着高台上巍峨庄严的宫殿,默默地出神。
“郎中令?”安乐不解地看向龚遂。
龚遂摇了摇头,没有看安乐,而是低声道:“唯望陛下慎之……”
安乐皱了皱眉,立刻就明白龚遂的意思,但是,他并不完全同意,反而正色道:“若大将军不请上谒高庙……恐难慎矣……”
――如果霍光一直不奏请皇帝谒高庙……那么……就很难说,霍光对刘贺存心如何了……
听到安乐这样说,龚遂转头看向他,半晌在似笑非笑地反问:“大将军若果然如君所言……君将如何?”
――与其说龚遂在问安乐打算如何,不如说,他在提醒安乐!
――他能如何?!
……
――霍光就是不提谒高庙,又如何?
……
――是的,他们都知道,谒高庙,对于皇帝的正统性有很大的帮助。
――霍光也不会不知道。
――否则,当年,上官氏被立为皇后时,为什么会谒高庙?
――在上官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之前,大汉何曾有皇后谒过高庙?
――可是,如果霍光就是不提,他们又能如何?
――就是他们自己人当众提了,霍光也有足够的理由把这件事挡回去。
――毕竟,孝景皇帝与孝武皇帝都没有谒高庙。
……
――既然那两位先帝都没有谒高庙,皇帝有必要谒高庙吗?
――因为大行皇帝谒过高庙?
……
都不必细想,龚遂就想到了好几个理由。
――虽然那些理由对大行皇帝不算什么好理由,但是,的确是说得通的。
――比如,孝武皇帝临终才立储君,仪式未备,天下未闻……
――对大行皇帝不好,但是……
――不说霍光对大行皇帝有几分在乎,就是霍光的确维护大行皇帝,可是,不过是几句实话,就算不好听,说了又能说如何呢?
――刘弗陵已崩,前有立皇太子的策书,后有天子登遐之告,几句话而已,又能损害到他什么?
……
都是聪明人,龚遂能想到,安乐怎么可能想不到?
叹了一口气,安乐抿紧了双唇,半晌才道:“若大将军不请上谒高庙,吾等岂有他选?”
――他们不是汉臣,他们是昌邑的旧臣。
――若是霍光对刘贺真的……有所保留……
――刘贺的前程难测……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现在抽身?
――当然,那肯定是可以保全性命的,但是,他们都已经来了长安,都已经进了未央宫……
――抽身……
――舍得吗?
――甘心吗?
安乐咬了咬牙,看着龚遂,一字一句地反问:“陛下若有不测,吾等可独善否?”
――都说穷则独善其身,可是,事实上,独善其身也是要有资本的。
――他们的身上早已将烙上昌邑的印迹!
――除了维护刘贺的利益,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龚遂没有反驳安乐,他只是盯着昔日的上司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上今年不过十八……”
――刘贺才十八岁。
――十分年轻的岁数,在很多人家,这样的年纪甚至还没有行冠礼呢!
安乐听得懂龚遂的意思。
――刘贺才十八岁,霍光多大了?
――都有五十八了吧……
……
――刘贺是不必急在一时的!
……
龚遂隐晦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在他看来,刘贺根本不需要与霍光争什么!
――哪怕他从未来过长安,只是与朝中诸公卿大臣接触了这么几日,也足够他看清楚一件事的了。
――霍光后继无人!
――霍光有子,但是,仅有一个子男,而且,那位名禹的子男……并不成器……
――至少,无论是霍光的亲信,还是他的郎婿、外孙,甚至甥婿……都不曾对那位公子表示出相当的敬服。
――最重要的是,霍光对此也没有任何的表示。
――霍光并没有刻意地培养自己唯一的嗣子……
――没有委以重任,也没有授以高位……
龚遂对此很奇怪,但是,只看这一点,便至少可以明确一件事――霍光的确没有不臣之心。
――当然,霍光对自已的权位并不是不看重,但是,既然他没有不臣之心,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在他之后接替他的位子……
――为君者又何必多做什么呢?
……
同僚多年,龚遂说得再如何隐晦,安乐也不可能完全不明白的,只是,安乐也有自己的想法。
“大行皇帝十八加元服……二十一岁登遐……”安乐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龚遂一怔。
就如安乐不会不明白龚遂的意思一样,龚遂对安乐的想法也并非毫不理解。
――大行皇帝是先帝所立,尚且如此早卒,又无子……
――连王吉那样正直之人都说霍光“惟思可以奉宗庙者”,对大行皇帝却不着一字……
――刘贺又会如何?
――霍光对刘贺会比对大行皇帝更看重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安乐很清醒地看到了危险,甚至于,他都觉得,刘贺的焦躁并非毫无道理。
――从最初的征立开始,霍光,甚至霍光的亲信之人,对刘贺就缺乏最起码的尊敬!
――他们不曾真的视刘贺为君!
安乐不相信龚遂就没有感觉!
――只是,之前,最起码地,在礼仪上,从霍光以降,所有人都不曾错过半分!
――现在,若是,行事那样的严密的霍光,却对谒高庙……只字不提……
安乐看着龚遂的眼睛,再次一字一句地道:“君记否?大行皇帝加元服后,大将军未曾归政……”
――未曾归政……
――也许,很多人为此庆幸。
――那位皇帝加元服不过三年就崩殂,若是当时霍光归政了,想必,现在少不得又是一通变故。
――如今却是没有这样的问题……
――这样的想法也没有错,但是,再细想一想,霍光当年不归政是不是因为不需要呢?
――如果当年是不需要,那么现在呢?
龚遂没有再说话,垂下眼向安乐行了一礼,便径自离开了。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不必再说了……
又等了三天,见汉的公卿大臣对谒高庙都是只字不提,安乐请见了皇帝。之后,刘贺正式下诏,征昌邑官属皆至长安。
随后,刘贺开始对已经在长安的昌邑诸臣拜官,多是超擢不说,还有不少都是极引人注目的要职。
――比如,昌邑相安乐迁为长乐卫尉。
霍光对此未置一词,刘贺的诏书都很顺利地颁下,一时之间,朝野一片哗然,而长安诸官属也开始出了昌邑旧属的面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