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君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刘病已顿时沮丧不已,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十分可怜。
若是以往,兮君总是会心软,但是,这一次,年幼的皇后瞥了他一眼,便直接转头,对同乘的长御道:“至京师还需要几时?”
那名长御看了一眼身后的倚华,确认自己不需要掺和这两人的事情之后,才低头回答皇后:“刻许即至灞陵邑,稍憩之后,三个时辰即可入长安。”
见兮君不理会自己,刘病已也就将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收了起来,挨到兮君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放软了语气道:“我已知错!兮君……”
兮君看了他一眼,对他微笑,然而,没等他放心,年幼的皇后便一把扯过衣袖,冷着脸教训少年:“君当重学《礼》!”
刘病已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孩:“汝欲恼我至何时?”
他初到骊山汤时,兮君还十分高兴见到他,然而不过第二天,年幼的皇后便觉察事情的异样,追问了义微与倚华,得知原委后,女孩当即变脸,再不肯理他,甚至立刻就是准备回京。
他实在不知道,兮君为何如此生气。
听到他如此问,兮君心中更加恼火。
“汝竟不知错!”兮君气得发抖。
见女孩气极了,刘病已也有些慌了,同乘的两个长御也连忙上前,不住地安抚皇后。
“我知错!”刘病已就差发誓了,“我不该对大……”
“曾孙!”倚华扭头冲他喝了一声,断然喝止了他的话音。
刘病已猛然一个激灵,顿时回过神来了,只能咬牙不语了。
见刘病已被唬得口不择言了,兮君终究是有些心软了,冷哼了一声,道:“汝非对我有错……”
听到兮君总算应了自己一声,刘病已便知道,她不会再恼了,正要欣喜,又猛地反应过来,不由苦着脸,对兮君恳求:“我知矣……兮君已如此恼我,何况大人……兮君真不为我请?”
——归根结底,他要请求原谅的人是霍光……
——也正是因此,他才迫切地希望兮君可以与他一同去见霍光,也能为他说两句好话。
兮君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断然摇头,低声道:“汝当请大人责罚。”
刘病已一怔,沉默了许久,才慢慢点头:“……的确……”
——兮君的话并不难理解。
——说白了,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如何把这件事敷衍过去,而应该是如何彻底地消除霍光心中可能的芥蒂。
——而这个目的想要达成,主动请罚是最好的方式。
——其中最忌讳的,不是旁的,正是别人求情。
兮君之前虽然恼,却也是真心在为他考虑,才一再拒绝的。
——而他,竟然一直没有想通这一点!
刘病已深感懊恼。
——他可比兮君大了三岁呢!
见刘病已一脸懊恼,本已心软的兮君就想开口安慰了,然而,还没有开口,她的衣袖就被倚华扯了一下,年幼的皇后一怔,却到底没有再开口。
不过,这一次,刘病已并没有注意到兮君的沉默,他低着头,脸上已不见懊恼之色,而是一派肃然,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
兮君看了他一会儿,便移开眼,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却投了一旁紧闭的车戾,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径自沉默着。
两人都兀自出神,同乘的两名长御自然也没有再出声,直到马车忽然停下,那些许的震动才让兮君与刘病已回过神来。
本以为是准备休憩了,但是,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前来禀告,请皇后下舆,兮君不由奇怪,却也没有作声,而看向了同乘的长御。
两名长御相视一眼,最后,还是倚华膝行数步,叩了两下车戾的木框。
“小君有何令?”车外随侍的宦者仆射立刻询问。
——因为是微服出行,“中宫”一称自然是不能用的,中宫上下商议了一下,便定了“小君”这个称呼。
——虽然,“小君”也指皇后,不过,如今也有人用来称妻子、女君,毕竟,这个称呼不似“朕”、“夫人”等被律令限定了。
倚华低声问道:“小君问何故停车?”
宦者似乎也不甚明白,沉默了一会儿,又似乎向人询问了之后,才低声禀报:“前导诸人为往何处休憩争执。”
兮君不由皱眉,轻声道:“何人前导?”
听到是皇后亲询,宦者的语气也更加郑重了,同时也压低了声音:“今日乃食官前导,私府次之。”
——这种安排也就是为了方便。
兮君微微皱眉,仍然不甚明白,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倚华看了一眼皇后,见其无意开口,便低声问了一句:“二者各执何见?”
显然是之前已经问清楚,宦者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答道:“食官欲往传舍,私府长以为不宜,当往食肆、逆旅。”
倚华愕然,车内其他人也同样如此,好一会儿,兮君才没有好气地道:“去逆旅!”
车外的宦者连忙应了一声,刚要派人去传话,就听到车内又传出一句话:“食官勿前导。”
虽然语气不重,声量也不高,但是,兮君的不悦是十分明显的,宦者不由心中一紧,连忙应了一声便匆匆让人往前传令。
退到一边,那名宦者仆射狠狠地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心中不由暗暗地嘀咕了一句:“中宫脾气渐长……”
有同样想法的也不是他一个人。
车舆中,不说倚华两人,就是刘病已也不由惊讶地望着兮君。
兮君素来温柔和顺,因为年幼腼腆,也就与左右亲近之人会多说几句,却很少训诫,直接发作人的情形就更少了。
倚华她们还好一点,毕竟,皇后偶尔几次发作,她们都算知道,刘病已却是第一次见到兮君真的因为不悦属吏的作法而作出处置。
怔忡之后,刘病已心中却是若有所悟,怔怔地望着兮君,半晌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皇后的不悦也让一干随从都紧张了,动作当即便迅速了不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郭穰便亲自过来,恭请皇后下舆,伺候着皇后进了旅舍,食官长更是亲自侍奉皇后用膳,都陪足了小心,看得刘病已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虽然刘病已与兮君甚为亲密,但是,也不可能同席用膳,因为这家逆旅屋舍狭小,刘病已甚至没有被请到堂上,而是被一名食官领着,在西厢用了一些饮食。不过,中宫上下也知道,这位小公子身份不同,因此,西厢中也只安排了他一人。
因为他们一行人甚多,刘病已用过饮食之后,就被前来收拾的宫人告知,还要等不少时间,那名宫人很是乖觉,陪着几分小心,建议刘病已不妨休息片刻。
刘病已漫不经心地应了,却没有让对方铺设床衾,而是直接请那名宫人退下。
见刘病已如此,那名宫人也没有再多作纠缠,立刻捧着棜案退下,等出了门,转身就看到长御倚华正站在阶下,神色冷淡地看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那名宫人陡然颤栗,捧着棜案,半晌都挪不动步子。
见宫人停步,倚华反而走了过去,没有出声,也没有停步,直接就从宫人身边走过去了。
等倚华进了西厢,那个宫人才长长了吁了一口气,随即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也因此没有注意到,西厢中,倚华正面带寒霜地盯着她的背影。
“长御?”刘病已有些不解地唤了一声,“此人有异?”
说着,刘病已的语气也郑重了起来。
倚华微怔,随即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刘病已一番,最后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曾孙长成矣!”
语带感慨,颇似亲长。
刘病已不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明白了倚华的意思。
——他是在宫掖之中长大的,身边除了宦者,就是宫人、宫婢,对那些人的想法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禁中宫人都是官婢出身,自是微贱之人,即便是蒙皇帝青眼,也未必能得显贵。
——大汉百余年,除了一个卫子夫,哪一个宫人能得后宫高位的?薄太后生下皇子也不过是姬,就更不必说哪些连名份都没有的宫人了。
——那些宫人中,稍聪明一些的,都会把目光投向那些可以入侍禁中的官吏。
——那些人不是出身显贵,就是前途无量,哪怕是当个偏妻、小妻,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至少,她们的子女不必再成为奴婢……
刘病已哭笑不得:“何至于此……”
他自认为微不足道,自然不曾往这件事上联想。
倚华失笑:“曾孙,汝属籍宗正。”
——只此一条,哪怕他日后不出仕,生活也当无忧。
——宗室是免事算的。
刘病已一怔,随即就听到倚华道:“此乃婢子等疏失,此后定当改之。”
倚华也是方才才注意到这一点,心中恼火之余也有些后怕。
——若是在禁中出了这样事情……不必作实,只须有一些流言……便可以当成大不敬之罪了……
倚华的神色顿时又冷了一些。
——那个宫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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