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将军幕府的正堂与大将军府不同,是四面无墙的,如今时近季秋,寒风萧瑟,也只是外设步障,内垂锦帷,另外也就是设几道屏风,勉强遮挡住寒意。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上官桀看着倚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上官安攀着父亲的左臂,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你……你究竟……”想如何?
上官桀再次追问,但是,艰涩的声音却让他无法将话说完了。
上官桀闭上嘴,看着自己的儿子,等待他的回答。
看着父亲的神色模样,上官安微微垂眼,却不过刹那便再次抬眼,看着父亲的双睛,认真地道:“阿翁,想让燕王来京,必要有令其信服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上官桀劈头便打断了上官安的话。
上官安语塞,半晌才道:“阿翁,我已经说了。”
这句话相当无礼,上官桀脸色一变,刚要发作,便想到了上官安之前的话。
“……且用皇后为尊,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此百世之一时也……”
上官安低头,默认了。
“你想做皇帝?”上官桀攥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
上官安讶然抬头,随即诚惶诚恐地摇头:“岂敢?!岂能?!”
上官桀稍稍安心,然而,随即就听到儿子压低了声音言道:
“厉王奔于彘,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幽王嬖褒姒而伐申,申侯与缯、西夷犬戎入宗周,弑王并杀王子伯服,申侯、鲁侯、许男、郑子共立平王。”
“大人以为如何?”
独子的低语让上官桀的眼皮直跳,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上官安并不着急,看着父亲,安静地等待着。
看着儿子沉着的模样,上官桀心中一跳,倒是真的心动了。
——他也许真的老了……
——这样胆大妄为的想法……
……
心动了,也就乱了……
上官桀权衡良久也无法算清得失利弊,但是,他很清楚——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
——得失利弊算不清楚,但是,自己想要什么,不想失去什么……却是一清二楚的!
……
“你去吧!”上官桀开口。
上官安伏首应诺,却良久没有起身。
“去吧!”上官桀再次言道,抬手振袖,垂胡丝袖从上官安的额前拂过,凉如薄冰。
上官安站起身,默默地从垂下的帷幔间,退到屏风外,随即断然地转身,离开。
帷幔之中,上官桀静静地端坐,神色恍惚,却有莫名的专注。
……至此……
……不死不休……
上官桀有些费解——事情究竟是为什么发展至如此境地?
——是他们父子太贪心了吗?
……抑或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了霍光的对面?
上官桀抿紧双唇。
——不甘心……
——终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居于霍光之下,不甘心追随于霍光的身后,不甘心……只作……臣!
心潮激荡,却始终有一股寒意驱之不去……
上官桀攥紧拳头。
——事已至此,又何必多想呢!
——不过就是火中取粟!
——再危险,还能比战场决杀危险?
思及此节,上官桀狠狠地捶了一下面前的漆几,神色陡然阴霾。
同一时间,尚书台内,霍光的神色同样阴晦难解。一干人或立或坐,却都是低头肃手,丝毫不愿引来霍光的关注。
“鸾辂……”沉默了良久的霍光终于开口,却是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语气一片冰寒,令离正席较近的几人将头垂得更低了。
张安世立于堂中,低头不语,心中却颤栗不已。
——他实在没有想到霍光会因为皇后的决定而有如此大的反应。
想到九岁的皇后,张安世不由就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再多的不忍与引来霍光的怒火相比,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张安世继续沉默了。
霍光的确愤怒了。
——他的安排的确有推开兮君的意思,但是,这也是他唯一想到可以保护她的方法!
他想过,年幼的外孙女会伤心,会怨恨……
他也能够理解、容忍!
他相信,等一切事毕,兮君一定会谅解的!
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外孙女竟会如此做!
——大张旗鼓地移宫!
——做给谁看?
砰!
霍光推开手边的凭几,只觉得心中的怒火已经难以压制。
——他是想保护自己的外孙女!
——但是,若是这个外孙女根本忘了自己的血缘,他又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只记得自己姓上官的外孙女?!
邴吉与杜延年的坐席正好相对,两人悄悄抬眼,相视一眼,随即又各自垂眼。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思——原来,大将军是真心打算保下皇后的!
这番感慨是无法说出口。
——说到底,这是霍光的私心,是霍光的家事,更何况,他们与皇后有何关系,自然犯不着牵连进去。
张安世他们可以置身事外,毕竟他们是外人,可是,霍家的子侄、郎婿,却没有办法如此超然。
——开口劝说吧,霍光明显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搞不好就迁怒到自己头上!
——不开口……霍光偏爱嫡女,对这个外孙女素来是爱屋及乌地照拂着,连改姓的话都说过,这会儿是愤怒,等怒气消了,要是没事也就罢了,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会儿的一言不发,在霍光心里,肯定全是罪过!
一干人实在是左右为难,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霍山、霍云是孙辈,有叔父、姑父在前面撑着,那些长辈不开口,他们自然不好开口,日后,霍光再迁怒,总也是有限的,更何况,他们是霍光的从孙,即便是看他们祖父的面子,霍光也不会真的怪罪他们。
霍禹是根本不想开口。霍幸君是嫡长女,在弟妹面前,从来都是威严多于爱护,对霍禹更是因为其生母的关系,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庶弟。等她过世了,兮君姊弟由霍家抚育,更是受尽了偏爱,霍禹是巴不得霍光厌弃了这个外孙女,这会儿,哪里肯劝上半分?
霍光的几个女婿跟这个外甥女都不熟悉,想劝也无从劝起,另外几个亲戚跟霍光的关系本就远,自然是更不知如何开口。
一干人使了几通眼色,最后,邓广汉成了众望所归。
邓广汉娶的是霍光的次女,算下来,他的身份最高,也算是责无旁贷了。
眼见霍家人都看着自己,邓广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霍光执礼言道:“大将军,皇后年幼,哪里能面面俱到?一时任性也是有的……”
“她要是任性才怪!”
邓广汉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霍光顿时火冒三丈:“任性?她若不肯去建章,是任性!用驷马鸾辂,龙旂九旒,是任性?”
邓广汉被斥得一头冷汗,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事实上,他自己说得都心虚。虽然与皇后没有接触过,但是,他不是没有听妻子说过这个外甥女。
以他妻子的话说,这个外甥女像足了自家长姊,不过始孩之龄,已是极有主见。
——那样的性子会随意任性?
邓广汉自己都不相信!
见邓广汉被训斥,尚书台内的气氛更加紧张,排行仅次于邓广汉的任胜不得不开口:“大将军,臣没有记错得话,皇后今年只有九岁。”
任家与霍光的关系不错,任胜也相当得霍光的看重,这番话又说得含混,容不得霍光不掂量、思忖一番。
任胜寻思,与其让他们劝,倒不如霍光自己想清楚。
——皇后不过九岁,就是像邓广汉说的,即便再如何聪慧,又哪里就一定能面面俱到?
——不说皇后究竟是不是有意如此,即便是有意为之,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说到底,皇后现在仍然姓上官,说到底,上官桀是她的嫡亲祖父,上官安是她的生身之父!
——血脉骨肉,即便是从不亲近,又哪里是能轻易断绝的?
——更何况,一个九岁弱女,哪里就有那么深的心思?
任胜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皇后怎么可能真的猜透了大将军的用意?
不管任胜是何想法,总之,听了他的话之后,霍光没有斥责,也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
这让众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反正,好一会儿之后,霍光抬头看向张安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相当平静了。
“皇后移居何处?”
霍光的问题并不算出乎意料,张安世立刻便给了答案:“县官令中宫暂居骀荡宫。”
这个答案让霍光不由挑眉:“皇后应了?”
张安世点头:“县官云,骀荡宫并非只有一殿可居,更何况,既然诏皇后移宫,自然是不愿皇后居于远处。”
霍光不由冷笑:“县官还说了什么?”
张安世一怔,随即就听霍光道:“少帝不曾对皇后言明,移宫之诏并非其意?”
张安世顿时冷汗淋漓,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回答:“不曾。”
又是一阵沉静,张安世只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几重衣,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到霍光吩咐:“令期门、诸郎,非诏不得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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