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来伴。
这偌大的京城,此夜此时,又有多少夫妻共枕而眠。
城西南的周宅,天才破晓,周老太爷周定芳似乎还没有入眠,他抬起满是皱褶皮肤苍老的手微微掀开一角帐帘,透过窗纸看到屋外泛起鱼肚白,便放轻了动作要起身下炕。
“你这是怎么了?”身后传来老妻的声音。
周定芳一怔,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说道:“没什么,我有一味药在炉子里炼着,瞧瞧时辰该收了。”
“到底是什么劳什子药,等闲也不见你这般情形,”相守相伴多年,周老太太对老伴的生活习惯简直不能再熟悉,对于药理她不太懂,但是老伴儿配药的情形她还是很清楚的,虽说有几味药确实需要在特殊的时辰来配置,但是老伴也会吩咐了丫鬟叫起来,从没有连着几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的。
而且周定芳这几日心事重重,也根本瞒不过周老太太的眼睛。
周老太太知周定芳有如左手知右手,周定芳知周老太太便如右手知左手。
周定芳情知瞒不过,也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愿意瞒,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几十年了,什么都瞒不住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周老太太捡了件衣裳披在身上,端坐起了身子。
周定芳挽起了帐帘,倚靠在床头上,借着越来越明亮的光,恰巧看的清他那张削瘦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微微翘起的山羊胡须。
“是咱们的宝贝外孙女,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周定芳又是长叹一声,似乎是遇到极为重大的事情,怎么叹气都难以表达他的惊恐似的。
“你对这丫头打小就是宠的,又一门心思把医术传给她,怪不得她姑姑说,纵是和丫头把你这把老命要过去,只怕你也乐呵呵就奉上了,”周老太太说着给老伴儿拉了拉被脚,继续说道:“这丫头胆大心大,自从那年病了一场,就更是没有她不敢做的事了,可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她断不是那胡作非为的,你说她给你出难题,她却是给你出了个什么难题?你说来听听。”
周定芳转过头看着老妻,张了张嘴,又下炕去推开窗户朝外看了看,才走回床沿上坐下。
周老太太说道:“从礼他们两口子还没起,小丫头子们都被我打发到前头倒座去了,你有什么心事,就只管说罢。”
周定芳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和丫头叫我帮她去查什么?叫我去查太子爷的脉案!”
周老太太略略有些吃惊,她正要开口询问,周定芳又接了口道:“不查不要紧,一查,还真真儿是有问题,文德皇后怀着太子爷的时候,皇上在外带兵起事,皇后娘娘受了惊吓,虽然后来一众太医帮着调理,可最根本的底子却也没有补回来,太子爷自打出娘胎,骨子里就带着几分体虚,这些年太子爷养尊处优,自是心宽体胖,瞧着是生了一身富贵病,其实却是内里根上的虚损,可这些年……”他凑近妻子,说道:“这些年太子爷服用的补药里多有茯苓、泽泻一类的药材,要知道这些药利水下湿,最是有害肾经的,兼之太子爷又有众多姬妾服侍,身子可想而知……”
周老太太惊的低呼出声,却被老伴捂住了嘴巴,她镇静下来,可那大睁的瞳孔还是说明着她的惊惶,如果丈夫看到的没错吗,那就是说太子爷一直以来服用的方药有问题,那就是有人要对太子爷不利!
能做到这些,并且有此类动机的人,掰着手指头数,也不过那几个。
那几个人里,随便拾出一个半个的来,就够他们周家万劫不复的了。
这些皇室秘辛,他们是万万沾惹不得的,怎么……怎么……怎么……
她一连三个怎么,也道出了周定芳的心声,周定芳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还不是最糟的,一国之君和国之储君的脉案,绝非普通档案可以轻易查看的,我去翻看这些脉案时,不小心被四执库的掌事太监撞见,好在子峰也在当地,帮着我解了围……”
“这么说,隋子峰也知道你在查看太子爷的档案?”周老太太问道。
周定芳点了点头。
“真是风水轮流转,”周老太太说道:“前阵子为着隋家哥儿的事儿,静和也不知出了多少力,废了多少心,隋家若是有点良心,就不该在这件事情上再说什么话。”
“我当然知道这些,”周定芳皱眉道:“隋家哥儿虽然没明说,但是临出门时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手心里也是细汗,他那神情我是懂得,他是没有心说出去的,不然也不会不置身事外,反而出面揽过此事了。”
“还算他有点良心,”周老太太舒了一口气。
周定芳却没有那么乐观,说道:“你哪里知道那些人的手段,他们若是怀疑谁,为着灭口,保住他们那不可说的阴谋,即便是个莫须有的罪名也能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隋家哥儿是为着报恩,连性命也舍了。”
“真有这么严重?”周老太太说着紧紧地攥住了周定芳的手,道:“老爷,你可别吓唬我。”
周定芳反握住妻子干瘦的手,说道:“我也不想吓唬你,此事也怪我处理不密,让人撞见,我想着,此事就不同和丫头说了,不告诉她,她还能安全些,加上有让谨护着她,当不至有大碍。至于我……”
他说着有些哽咽,两眼中溢满了浊泪。
“你想……”多年的默契,周老太太一下子明白了老伴儿的想法,她紧紧握着老伴儿的手,半晌无语,只轻轻说:“好,你放心,等安顿好孩子们,我就去陪你……”
夫妻俩相互依偎,相对无言。
起床盥洗的静和与楚啟同样相对无言,不同的是,楚啟是想让静和搭理他,但是静和就是不领情,于是才导致的无言。
想起昨夜里自己的冲动,楚啟又觉得脸没有地方放,穿衣梳洗好,磨蹭了半炷香的功夫,他才站起身来,微微低着头,脸上的神情绝称不上高兴,说道:“若你不高兴,我就搬回外院书房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