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子临近山坳,十分隐蔽,竹楼掩在葱翠之间,若不仔细,便是从外面经过,也会将它忽略。苏潋陌不再提起那夜的话,沈昀也没有离去,他服下以千年山参为引的汤药,再加这银针刺穴,伤势逐渐康复起来。
萧沉没有再出现,看着周围那连绵不尽的青山绿树,沈昀恍恍惚惚觉得,他已不再江湖。
他身上的毒已经解去,内力也恢复了大半,他若要离去,苏潋陌未必可以阻止,但这些日子的平静,反倒让他看开了许多。情关难过,可一旦放下了,便也是洒脱,他从来不是纠缠不休之人,既然慕云择已经成婚,他何必再去见他,那发生的种种事,误会也罢,怀疑也罢,解释得清,解释不清,都不再重要,只要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沈昀便不会再打扰。
想开之后,心里的疙瘩也就消失了,沈昀忽然很想喝酒,他没有去无锡,而是在城郊的大道上寻了一间小酒馆,一个人在蓝天白云下喝了个痛快。他是个极爱酒的人,借酒浇愁时最容易醉,但一个人独饮,有时候也是种享受。临走的时候,他额外带上一坛,在竹楼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总也该稍稍还一还欠苏潋陌的人情。
许是放下心结的缘故,沈昀心情不错,晃着酒坛走在树林里,落叶铺满小道,夕阳穿过枝桠将斑驳光影洒在他身上,竹楼渐渐在视线里出现,他想着要不要再去打一只野味,今晚上便在院中架起火堆,与星光明月做伴,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数道黑影在这时映入他视线,他脚步一顿,猛然发现竹楼已经被重重包围。
他大吃一惊,纵身跃上树梢,借着枝桠的遮掩向竹楼靠近,只见来的有二十余人,皆是着黑衣打扮,腰间系着一条白麻布,极像丧服,看来应该是无瑕山庄的人。沈昀心头骤然一惊,跳至离竹楼最近的那颗大树上,清楚看见那领头之人赫然就是慕云择!
此时苏潋陌被他们围在院中,慕云择面色冷峻,望着他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就藏身在无锡城外。”
苏潋陌看上去倒不显惊慌:“慕少庄主这般劳师动众,倒叫我受宠若惊呀!”
慕云择冷笑道:“若非你夜闯太守府,暴露了行踪,我未必能这么快找到你。”
苏潋陌叹气道:“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看来这句话有时候也不甚准确。”
慕云择拔出赤霄剑指向他:“是你向我父亲下了僵骨丹之毒?”
苏潋陌完全没有否认:“不错。先前我扮做你的样子,大摇大摆从无瑕山庄带走赤霄剑,如今我再次扮成你,他依旧没有识出来,这说到底仍旧是他自己老眼昏花,不如早些死了倒还干净些。慕少庄主,我这也算替你减轻了负担,你应当感激我才是。”
慕云择怒不可遏:“你既然认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尚未落下,他手里的剑已经刺出,直奔苏潋陌胸口而去。他这一招几乎用尽了全力,没有留下任何余地,显然就是想苏潋陌性命。论招式苏潋陌确实有不如之处,但他轻功绝顶,逃起命来绝不含糊,侧身一闪,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剑。慕云择翻转手腕,剑锋回旋,夹着骇人银光划向他,苏潋陌以手中折扇应对,见招拆招,竟将慕云择的招招式式都化解了去。
慕云择大惊失色,喝道:“你怎会知道我慕家的剑法!”
苏潋陌站在他对面,摇着折扇讥讽的说道:“这样寻常的武功路数,我三两日便就学会了,也就你们无瑕山庄才将它当成宝贝。”
无瑕山庄的家传武学虽算不得独步天下,但其“惊风剑法”以退为进,招招精妙,最擅长克敌制胜,但苏潋陌显然极了解这套剑法,慕云择所使出的每一招,他都像有所预料那般逐一化解,慕云择看似占了上风,却不能伤他分毫。
慕云择怎肯就这样罢休,他曾在武当学艺一年,得冯兆谷悉心教导,将武当剑法学得融会贯通,既然苏潋陌破了惊风剑法,那他便以此来对付他!
沈昀在树上看着剑光忽隐忽现,心知以苏潋陌的身手,与慕云择单打独斗或许仍有胜算,但此时他身边还围着二十余名无瑕山庄弟子,若慕云择一声令下,他们群起而攻之,苏潋陌必然要血溅当场。沈昀知道慕云择报父仇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欠了苏潋陌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不能看他死在剑下!
他此刻现身只会让这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但他没得选择,若是不救,苏潋陌便只有死路一条。
沈昀低眉看了眼手里的剑,将它插在腰上,伸手抓了一大把树叶,趁那些人不备之时纵身跃下,树叶如雨般被散落出去。众人不知出了何事,纷纷拿手遮挡,慕云择的剑本来已经到了苏潋陌跟前,突然出现的飞叶令他大吃一惊,正当错神之际,一道人影飞快闪来,拉住苏潋陌的胳膊施展绝顶轻功,消失在他眼前。
慕云择立即追了上去,其余山庄弟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掉在身上的就是一些树叶,连忙也朝慕云择的方向追去,只是以他们的身手,哪里能赶得上那三人,转眼就已瞧不见他们的踪影。
沈昀在江湖中以剑术见长,很少有人知道他身负绝顶轻功“微花残影”,比轻功比之“踏雪无痕”有过之而无不及,有风拂落花、有影无踪之称,只是他伤势尚未痊愈,又心急带苏潋陌脱离险境,运气匆忙了些,这脚下的速度便远不如从前。慕云择运足了真气,翻身一跃,落在他们面前挡住去路,沈昀猛得停住脚步,眼见赤霄剑正指向自己,眼神顿痛,喃喃唤道:“云择……”
“把他交给我。”慕云择冷冷的说道,大有寸土不让之势。苏潋陌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沈昀没有退开,而是摇头说道:“你不能杀他。”
慕云持执剑而立,眼中充满怒色:“我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剑之恨,为何不能杀他?沈昀,那日我念在旧情放你一条生路,不是为了让你今日在这里阻拦我!”
他说得不错,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化解得了的,沈昀心里很清楚,他没有资格让慕云择放下剑,但是,他也无法对苏潋陌置之不理。他能说什么呢,告诉慕云择二十五年前那桩旧事的真相,还是对他说他手中的那柄赤霄剑,仅仅是一个空壳?任何一句话,都只会加深他们之间的恩怨,慕云择不会相信。
沈昀眼里浮起痛苦的神色:“云择,你若向他出手,你们之间的仇恨,便永远无法结束了。”
慕云择冷笑道:“你莫不是想叫我放过他?”
沈昀道:“恩怨理应止于上一代,而不是由你们来背负。”
慕云择用一种从未用过的冰冷眼神望着他:“你这话是在为他开脱,还是在嘲笑我无能?若非他设计引众人去洞窟,冯师兄他们如何会惨死!这不是上一代的恩怨,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血海深仇,他若不死,无瑕山庄就无法在江江湖上抬起头来!”
苏潋陌落井下石道:“看来慕少庄主最在意的,还是无瑕山庄的名声呀!”
慕云择不理会他话里的嘲弄之意,剑尖向前挺进一分,指着沈昀厉声问道:“你让还是不让?”
沈昀并非拘泥于世俗、迂腐不化之人,倘若他经历过与苏、萧两家一样的遭遇,未必能做到像萧沉那般大隐闹市,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苏潋陌罪不至死。纵然他已害死许多人,纵然他不会就此收手,但是沈昀总还是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不可原谅。慕云择这句话已经是给他最后的余地,而沈昀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他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就连苏潋陌眼里,此刻也已经充满诧异,夕阳下,慕云择的脸色愈加苍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好,既然你已做出选择,那从今往后,我们便恩断义绝!”说罢,剑光一闪,他已将半片衣摆生生割落,随风飘到地上,沈昀望着那片衣角,眼神渐渐变得无比悲凉。
慕云择自嘲地说道:“我当真后悔认识你,若没有你,或许无瑕山庄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后悔……
这便是他对他们之间的结论吗?
沈昀只觉胸口像被人剜开了一般疼痛,他们经历过那么多患难,难怕是慕云择在误会他盗剑杀人之时,也不曾说过“后悔”两个字,可现在,这两个字清清楚楚的在他耳边响起,彻底否定了过去的一切。慕云择根本不去看他悲切的神色,剑光挥舞,已经朝他们刺去,沈昀失魂落魄站着,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苏潋陌拽住他胳膊向旁边闪去,剑锋紧擦而过,划破了他的手臂。
慕云择没有犹豫,变换身法,招招欲取苏潋陌性命。此处空旷,以苏潋陌的轻功想要脱身并不难,但再扯上一个沈昀,便就不那么容易了,看慕云择这架势,未必会放过沈昀性命
这个念头浮起在苏潋陌脑海时,他忽然一愣,他从来就只在意自己的安全,哪怕面前挡着百人,他也未必会看一眼,可为何今日偏就这样在意沈昀的生死?他神情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来时,发现慕云择的剑竟已到了身前,想要避开已是来不及。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沈昀忽然出招,生生将剑格了开去。慕云择站立不稳,后退了数步,愕然地望着沈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昀竟然会跟他动手!
远处已有无瑕山庄弟子朝这里奔来,沈昀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无法脱身,他拉住苏潋陌,纵身一跃,施展轻功离去。慕云择回过神,眼里浮起难以言喻的悲愤,那些山庄弟子相继奔到他面前,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慕云择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终于开口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能抓到沈昀与苏潋陌二人,不管生死,无瑕山庄皆有重金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