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宋宜笑是先说了晋国大长公主还有太皇太后抚养简虚白,乃是出于政治考量的缘故,甚至连对简虚白格外纵容怜爱,也未必没有叵测的居心,是以聂舞樱原本就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可以替生身之母辩驳的。
现在再听宋宜笑解释,简虚白之所以会丝毫不顾念多年来朝夕相处的情谊,逼死晋国大长公主,又宣布与晋国大长公主的血脉恩断义绝,其实不是对晋国大长公主完全绝情,恰恰相反的是,他这么做,正是为了尽力保下晋国大长公主的血脉!
聂舞樱心中顿时百味陈杂,进门之前对简虚白的那份怨恨,此刻竟都转成了愧疚,暗道:“四哥的生身之母被娘恩将仇报给害了,自己也被娘帮着先帝他们利用到现在,未想他什么都知道了,非但没有迁怒,反倒还要想方设法保全我们这些人――我之前竟疑心他铁石心肠,实在不应该!”
她心中惭愧,越发不想告诉宋宜笑真相,免得宋宜笑妊娠在身,还要为自己操心。
心念转了一转之后,聂舞樱勉强一笑:“其实,太皇太后是跟我提到了……提到了子嗣的问题。”
她含糊道,“但娘才过世,虫奴他现在又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没有正式册后,连未央宫都没住进去呢!她跟我说这些……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不为娘守孝吧?”
宋宜笑看出她应该没说真话,想了想也没戳穿,只握住了她手,说道:“你如今是已嫁女,娘家母亲过世的孝是九个月的。照眼下的局势来看,接下来这一年半载里头,陛下他估计还得继续忙着,这子嗣的问题,等到了明年年底,两个人怎么也该有空了,还怕没机会吗?”
又说,“你既然不愿意喊我嫂子,也要喊我姐姐,那我也跟你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眼下虽然是夫荣妻贵,凤位可期,但你这个位子想坐稳,老实说实在不容乐观!”
“所以我认为太皇太后替你考虑的没错――你确实很需要子嗣傍身!”
“接下来的守孝,你千万不可过于哀伤,也不可为宫务太操劳,关键时刻,宁可把事情都交给底下人!”
“最紧要的就是趁这段时间把身体调养好,争取早日怀上皇嗣!”
她凑到神情复杂的聂舞樱耳畔,轻声道,“观太后娘娘对长兴长公主殿下以及陛下,可知这位娘娘是非常珍爱亲生子嗣的!纵然孙辈要隔了一层,到底是娘娘的嫡亲骨血,娘娘不可能不上心!”
“只要你有了孩子,无论男女,想来太后娘娘都会因此对你回护一二!”
“如此即使你不擅长应付宫闱之事,有了太后娘娘的扶持,总也能轻松几分!”
说到这儿,见聂舞樱眼眶微红,宋宜笑叹息着拍了拍她手背,“我知道,你跟陛下是两情相悦,从你到现在还称陛下乳名‘虫奴’,也知道你们成亲至今,陛下待你是极好的!”
“是以现在跟你说,让你以后靠孩子而不是靠陛下,你一定觉得这是危言耸听,甚至是离间你跟陛下的夫妻之情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
“纵然陛下对你情深义重,一世不离不弃……”
“陛下他自己,今年也是尚未及冠――我虽然因为安胎的缘故,对近来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却也晓得,陛下如今的压力很大!”
“你就忍心看他操心前朝诸事之余,回到后宫之后,还要继续替你担心吗?”
“我也不是说太后不喜欢你,但太后到底跟你相处不多,即使对你关心,在你没有孩子的情况下,这上心的程度,能跟你有了孩子之后比吗?”
宋宜笑苦口婆心说到这儿,还待再讲几句,谁知聂舞樱忽然一手反握住她,一手掩嘴,压抑着哭出声来!“怎么了?”宋宜笑见这情况,自是一惊,慌忙抚着她背安慰,又腾手递帕子给她,尴尬道,“可是我说的话太重了?我……”
“不是的!”聂舞樱慌忙出言打断她,抽噎道,“我、我……我只是觉得,做了皇后反而比做王妃的时候更操心了,觉得……觉得不大适应!我知道嫂子您其实全是为了我好,又怎么可能觉得您说的话重呢?”
何况相比太皇太后方才在清熙殿中的呵斥,宋宜笑这番话简直就是温柔可亲的典范!
故此聂舞樱觉得心酸得没法说――论血缘,太皇太后是她亲外祖母,即使以前对她这个父不详的外孙女不算很亲热吧,但场面上也是客客气气,没有故意落过她脸面的。
聂舞樱以前总以为,这位外祖母虽然重规矩,不大看得起自己的出身,但也是把自己当她骨血看的。
可是今天先后听了太皇太后跟宋宜笑围绕凤位劝说她的话――她就是再不懂得勾心斗角,两份说辞详详细细的摆面前了,谁才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还分不清楚吗?
这会聂舞樱越想越难过,暗道:“我才回来,无论大姐还是二哥二嫂,以及太皇太后,话里话外都说燕侯府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方才太皇太后不但想劝我失去为人母的能力,甚至还说我来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结果,如今看来,倒是跟我没血缘的四哥四嫂,才是真心对我了!其他人,包括之前邀我去过占春馆的大姐,说到底,也不过是看在娘的面上,才敷衍我一二罢了!”
“现在娘不在了,他们自然也不必理会我了!甚至,还想毁了我!”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随口说个子嗣,四嫂竟以为太皇太后是劝我尽早怀上子嗣傍身!谁能知道,太皇太后她竟是想劝我自绝子嗣呢?!这样的外祖母,说出去都没人信吧?!”
她本来是不太懂得、也不想懂得那些阴谋诡计的,可是刚刚听了宋宜笑仔细描述了显嘉初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暗战,自己近来又一直被左右提醒前途莫测,此刻顿时就联想起来,“既然四嫂才是真心为我,太皇太后的所谓‘保我平安’,根本就是想害我!但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怎么都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即使不喜欢我,平白无辜的,何必要把我朝绝路上骗呢?!”
顿时就怀疑自己在清熙殿上最初的猜测是对的――太皇太后心目中有了继后的人选,故此打算干掉自己这个绊脚石!
问题是太皇太后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份又是肃泰帝的亲祖母,即使肃泰帝以肃惠王之子的身份登基,太皇太后依然是他祖母!这位老人即使权势不复从前,荣养到老的福利却是肯定有的,是什么人什么事,会让她这么做呢?
聂舞樱心里想,“太皇太后生前最疼代国姨母,所以代国姨母去世后,她老人家一度勃然大怒,甚至对端化都失望万分!但代国姨母唯一的女儿南彰郡主已经做了襄王妃,还生下了浅曼,是不可能取代我的。大姐、二哥、义姐、四哥,这几方也没听说过这类消息,难道……难道问题出在裘家么?!”
当初显嘉朝夺储风波,裘漱霞站错了队――是太皇太后出面,才保下来他的。
可见太皇太后平时虽然不怎么理会裘漱霞,但对娘家唯一的一点血脉,还是很上心的。
现在裘漱霞倒是站对队了,然而……谁知道太皇太后会不会因为裘家子嗣单薄,嗣子甚至没有裘氏血脉,担心裘家往后会败落,在肃泰帝的后宫上打主意,想弄个跟裘家有关系的女子取代聂舞樱!?
聂舞樱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看着眼前的宋宜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向她请教的冲动,只拭泪道:“我会照您说的做的!”
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想了想,改口还是不习惯。我以后还是喊您嫂子吧!”
宋宜笑闻言,心头暗舒口气,心想除非聂舞樱这短短两年竟是脱胎换骨进步神速到了把自己都给骗了过去,不然,这小姑子既然这么讲了,可见是把简虚白逼死晋国大长公主的事情给揭过去了。
至于说宣布跟清江郡主他们恩断义绝这点,估计今儿个自己招待了一回聂舞樱,聂舞樱也就忘记到脑后了――这也不能怪聂舞樱对同母异父的长姐、次兄感情不够深厚,毕竟照之前来往的频率与相处的时间,燕侯府跟她的感情深厚程度,是超过清江郡主还有寿春伯府的。
而聂舞樱的性情,坦白点讲,就是只要她信任你了,在这份信任用完之前,特别好哄。
基本上你只要给她个不那么牵强的说辞,她就相信――燕侯府既然有这么个优势,宋宜笑又怎么可能不用?
何况她说的本来也是真的。
“喊嫂子也好。”此刻她微露笑容,亲手拿了帕子给聂舞樱擦拭面颊,轻声道,“做皇后确实比做王妃难多了,高处不胜寒么……只是,你又没有试过,为什么要怕呢?”
聂舞樱怔了怔,下意识道:“可是,这还用试吗?谁都知道,我的性.子就不适合做皇后!而且……”
她沉默了下,面上流露出分明的苦涩,“我也不想变成适合做皇后的样子。”
“我最早的时候,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宋宜笑收回帕子,平静道,“你大约不知道,我才进这燕侯府的门时,跟你四哥私下里没少拌嘴,有几次甚至都要动上手了!”
“啊?!”聂舞樱显然没想到过兄嫂之间还有过这样的内情,不由吃惊道,“可是那时候大家都说四哥对您一见钟情,而且你们去娘那儿时……”
明明相当恩爱啊!
到现在都是贵胄夫妇中和谐美满的典范呢!
“你四哥给我面子,即使对我再不满意,也都是关起门来,把下人打发得远远的,这才与我理论。”宋宜笑朝她眨了眨眼,“但在人前,哪怕是下人面前,他也表现得对我十分中意――不然,你也知道的,我可是从衡山王府出的阁,我娘母亲在衡山王府自有儿女,能对我上几分心呢?如果你四哥不给足我体面,你说我拿什么去镇住这偌大府邸?!”
这下聂舞樱也沉默了,片刻后,她才叹道:“我真是太笨了,竟从来没想到,当初四嫂您才进门时,原来景况也不是很好。”
“听说现在陛下即使不便出宫,但每天也都会遣人往潜邸探望你,其实这做法在我看来,跟你四哥当初的做法是一样的目的。”宋宜笑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道,“他这不仅仅是对你上心――我知道,即使他这两天没顾上你,你也会体谅他的,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这是因为,他希望让这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对你上心!”
“这样,你过两日住进长乐殿之后,才会有个好开始!”
“就好像我当初初掌这府邸上下一样,底下不是没有偷奸耍滑的人――甚至有人狗急跳墙到了挟持我的地步!”
“但在场面上,他们都对我很恭敬!”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府邸最名正言顺的主人,是站在我这边的――而你将来将主持皇宫,皇宫最名正言顺的主人,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宋宜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似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达给聂舞樱,“你忍心,辜负他的这番支持与体恤么?!”
聂舞樱怔了片刻,原本满是烦恼的眉宇间,渐渐升起一抹感动与坚毅:“四嫂放心!我绝不会辜负虫奴的!”
她吸了口气,眼中再次有泪光闪动,“也不会辜负您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