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韶再次苦笑:“不但这些人,连简夷犹死之前密会的管事,以及撺掇简夷犹尽早把简乐之留给他的东西弄到手的人……郑安说,似乎都与幽州裴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是他落网后,任凭钦差严刑拷打,都不敢吐露分毫的缘故,他担心招了的话,他的老母、妻子儿女,必然要遭到幽州裴氏的报复!”
这番话不经意的透露出来他是如何让郑安招供的:必然是以宰相与洪州顾氏家主的双重身份,给予了郑安对其家眷网开一面的保障。
虽然说寿春伯跟裘漱霞之前也给过郑安类似的保证与威胁,但见识过幽州裴氏底蕴的郑安,肯定不会相信他们。
因为寿春伯也好,裘漱霞也罢,目前的地位虽然不算低,可论到出身,却不怎么样了。
也只有跟幽州裴氏平起平坐的洪州顾氏,且是家主,作出来的保证,能动摇郑安硬扛到底的信心!
“既然如此,郑安所谓的意外曝露,恐怕也是蓄谋已久吧?”端化帝早就听显嘉帝反复强调过累世簪缨的底蕴是何等深不可测,闻言并不惊讶,他沉思了会,忽然冷笑出声。
――那富户既然能潜伏辽州几代不露破绽,可见绝非粗心之人,那么他半夜起身去给郑安送饭菜等需用之物时,岂能不防着同床共枕的妻子察觉?
作为丈夫,又是裴家暗子,做点手脚,让妻子沉睡整晚、察觉不到他离开的机会与本事,会没有吗?
与其说郑安被擒是因为运气不好,倒不如说,这才是裴幼蕊明明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在北地对简夷犹下手,却偏偏要从帝都买动郑安前往的缘故:郑安曾是陆朝雨的陪嫁!
裴幼蕊看中的根本不是他的武艺,甚至不是他的硬气,却是看中了他的经历,可以在落网后,拖陆朝雨下水做替罪羊,以便自己从容脱身!
如此,也难怪辽州刺史郑恪己禀告说,杀沈绮陌母子及合宅下人的,乃是一伙地痞,却非郑安。
裴幼蕊根本不需要郑安出手,只需要他以陆朝雨陪嫁的身份,出现在辽州,并与简夷犹这一房的遭遇扯上关系,就足够了――其他的事,她自有人去办!
“朕以前真是小觑了这位裴表妹了!”端化帝想到这儿,又冷笑了一声,缓声道,“顾相,你说,这事儿要怎么办?”
“诚如陛下之前所言,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太皇太后。”顾韶心里叹了口气,单一个景敏县主的死活,他是懒得管的,可现在这位景敏县主,已经是他亲外孙媳妇了!
而且他那个外孙贺楼独寒非常喜欢自己的妻子,对裴幼蕊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由于贺楼独寒之母顾小姐之死,顾韶跟这个外孙已经存下过罅隙,如果再对他的妻子见死不救的话,想也知道,祖孙两个之间,至少也是老死不相来往了!
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对贺楼独寒日后前程的期许,顾韶都不想同外孙疏远,所以这趟混水他必须趟!
定了定神,顾韶说道,“其他都是小节――而且景敏县主一直被晋国大长公主殿下视同亲生,如今晋国大长公主殿下先丧亲子亲孙,继而没了妹妹妹夫,若知一切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景敏县主,陛下,这叫晋国大长公主殿下如何接受?!到那时候……”
端化帝冷冷望着他:“朕记得,景敏之夫贺楼独寒是你外孙吧?”
贺楼独寒跟顾韶之间的关系,朝野知道的人都不多,但显嘉帝跟端化帝都知道――因为当初显嘉帝之所以点贺楼独寒为状元,除了故意打压苏少歌外,也是为了给顾韶个面子。
实际上,贺楼独寒的才学虽然不错,却也未必高于苏少歌。
所以现在顾韶话里话外替裴幼蕊开脱,端化帝怎么不知道他这么讲的用意?
“陛下!”顾韶闻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臣与贺楼独寒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曾瞒过皇家!臣受先帝大恩,平生只求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以方才的谏议,句句都是为陛下计!陛下若觉得臣不可信任,臣亦无话可说,只求陛下治臣之罪!臣,虽死无憾!”
他这手以退为进,倒让端化帝头疼了:端化帝不希望顾韶把自己当傻子糊弄,但也知道,自己目前离不开顾韶的辅佐。
何况裴幼蕊此番算计,虽然弄死了他一个表弟跟表侄,又间接逼死了他小姑姑小姑父,但死的这些人,都是端化帝不喜欢,甚至想再去亲自鞭一遍尸的――所以端化帝现在对裴幼蕊的不满,主要是因为,裴幼蕊如愿报完了仇,可安抚太皇太后跟晋国大长公主的差使,却得端化帝来办!
要说他对裴幼蕊做法的不满,虽然也有,却不是很多。
这会见顾韶跪下请罪,端化帝脸色难看了会,到底放缓了语气:“顾相何必如此?朕只是忽然想起此事,那么一说罢了!你乃太子之师,更是先帝所遗,朕素来倚重,否则这回的事情,也不会遣你去办了不是?快起来吧,起来说话!”
“谢陛下!”顾韶见皇帝已经让了步,也不追逼,起身抖了抖衣袍,才继续道,“陛下,景敏县主虽然算起来是臣之外孙媳妇,但陛下请想,谁家做长辈的,都希望娶妻娶贤,而景敏县主这回的所作所为,固然事出有因,但连简诚之那么小的孩子都没放过,委实有伤天理!臣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晚辈呢?若非兹事体大,臣甚至巴不得马上提醒臣那外孙,小心防备景敏县主了!如今之所以进言摘清景敏县主,臣主要还是担心,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殿下,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端化帝无话可说:因为这是实话。
太皇太后跟晋国大长公主是肯定接受不了这个真相的,就算他不在乎这两位长辈是否受得了刺激,但谋害简夷犹父子的真凶既然是裴幼蕊,非而陆朝雨,太皇太后岂不是越发有理由,要皇帝给她个交代了?
问题陆朝雨夫妇已死,端化帝要如何赔太皇太后一个活生生的嫡亲小女儿?
所以无论是出于为两位长辈的身体、心情着想,还是为端化帝自己考虑,裴幼蕊这个真凶,必须不能曝露!
“郑安还有什么没说的吗?”端化帝斟酌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问顾韶。
顾韶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的,应该都说了。”
“那就让他好好歇一歇吧!”端化帝摆了摆手,“至于真相……劳烦顾相整理一下,明儿给朕,朕再去禀告皇祖母!”
当天晚上,帝都传来消息,郑安熬不住刑,没了。
由于陆朝雨夫妇的死讯被端化帝下令封口,尚未传出――这消息没引起太大注意,以为陆朝雨一家还好好的活着,太皇太后甚至问都没问一句,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显然太皇太后以为,这是端化帝跟自己谈好条件之后,履行承诺才灭的口。
次日顾韶再次入宫觐见,呈上熬夜整理好的“真相”。
这份真相,将裴幼蕊摘得一干二净,所有一切证据、细节、幕后……统统指向陆朝雨夫妇!
端化帝看完后,让顾韶告退,自己带着东西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清了场,请太皇太后亲眼过目。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的看完,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自然如此。”端化帝恭敬道,“孙儿只是怕皇祖母误解孙儿――毕竟孙儿确实不大喜欢小姑姑,但孙儿也确实没有存心栽赃谋害小姑姑!”
太皇太后闻言,这才略缓了脸色,道:“好孩子,哀家当然是相信你的。”
方说,“代国……朝雨委实太不争气了!竟然因为嫉妒胞姐,就对夷犹父子下毒手!这……这真真是要气死哀家啊!!!”
端化帝赶紧劝:“皇祖母切莫如此――想来小姑姑也是一时糊涂!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何况简夷犹若非死在小姑姑手里,单凭庆王之事,孙儿也不可能饶了他!如此看来,倒是小姑姑帮他躲过一劫了!”
他这么说时心里很有些发冷:简夷犹再不好,也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更何况一同遇难的还有个抱在手里的简诚之!
但太皇太后看完之后,却还是先关心陆朝雨,等确认端化帝没有对陆朝雨赶尽杀绝的意思后,才意思意思的骂了几句小女儿――可见在太皇太后心目中,自己生的,跟媳妇、女儿生的,足有天壤之别。
倘若端化帝没有听从顾韶之劝,把裴幼蕊才是真凶的真相告诉这位皇祖母,等待他的将是怎么样的狂风暴雨?
“孙儿已命可信之人灭口了郑安,又扫除诸多痕迹。”端化帝稳了稳心神,推心置腹的对太皇太后道,“至于这份东西,孙儿马上就在您这儿烧掉!以后,这件事情,再没人提起――只是晋国皇姑姑那儿,却还得您帮忙,免得皇姑知道,那么两位姑姑之间……孙儿作为晚辈,很多话都是不大好说的,只能请您老帮忙操心了!”
太皇太后凝神片刻,颔首道:“晋国这边就交给哀家吧!左右简家二房已经没人了,又何苦再叫她们姐妹生出罅隙?哀家的女儿们,现在也就剩她们两个做个伴了!”
就在端化帝与太皇太后商议如何糊弄晋国大长公主时,宫灯外书了“贺楼”二字的回廊下,贺楼独寒铁青着脸走出内室,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他当初对裴幼蕊颇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为了娶到这位景敏县主,推辞了无数高门姻缘,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自成亲以来,对妻子真格是百般宠爱,无不依从。
这点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此刻见他神色震怒,不免暗吃一惊!
“县主?”裴幼蕊的陪嫁丫鬟兰香站在内室外,小心翼翼的朝里张了张,到底不放心,壮着胆子走进去,却见裴幼蕊正坐在桌边发愣,地上还有摔坏的杯子跟水渍,她又惊讶又生气,忙走过去问,“县马他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裴幼蕊说是这么说,但从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上,可以看出来,她心里并不平静,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才道,“小牛呢?叫他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小牛就是她当年随父返回幽州路上所救的小乞儿,因为没名字,裴幼蕊看他瘦弱,就起了个“小牛”的名字,意为希望他长得壮壮的,像牛一样,也不失牛的憨厚踏实――本来裴幼蕊给他起名后想给点银子打发他走的,但他百般哀求想留在裴幼蕊身边伺候,裴幼蕊那会正逢丧父之痛,对于凉亭坍塌时不忘想救自己的小牛也有些悯意,便允了他。
后来晋国大长公主托简离邈接她来帝都时,小牛想跟着,她也就答应了――这个曾经的小乞儿说是她的奴仆,实际上裴幼蕊有些拿他当弟弟看的意思,兰香等丫鬟看在眼里,对他也格外宽容偏袒。
此刻听说裴幼蕊要见他,兰香以为是要小牛去做什么隐秘之事,不疑有他,慌忙把人喊了过来。
只是兰香不知道的是,小牛到后,裴幼蕊立刻下令清场,跟着不待小牛提出疑问,劈头就是一句:“小牛,或者你有其他大名――你到底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