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该怎么办?”在苦苦央求之下,依然被晋国大长公主赶出院外后,清江郡主与寿春伯夫妇三人站在回廊下面面相觑片刻,郡主沉声问弟弟、弟媳,“咱们现在去找阿虚,还是去找皇外祖母?”
“依我看,还是去找皇外祖母吧?”寿春伯夫人目光闪了闪,轻声说道,“我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姐方才也说了,今儿个阿虚走的时候,是亲口跟咱们恩断义绝的,这眼节骨上咱们去找他,只怕连见都见不到他呢?可是看娘的样子,却是随时可能……到时候咱们受辱事小,误了娘的性命事大!”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有理有据,但实际上是颇为心虚的――主要是因为寿春伯跟简虚白由于年纪的差距,以及寿春伯本身对同母异父弟弟妹妹们的不喜,他们夫妇跟简虚白的关系也就是一般。
而本来再一般的兄弟关系,好歹也是份情谊,可方才却得知,合着自己婆婆是人家的杀母仇人,简虚白也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都亲口让养母去死了,又有什么理由对养母的亲生骨肉们手下留情?
这会儿帝都上下都在简虚白控制之内,寿春伯夫人可不希望上赶着去得罪这位燕侯!
毕竟将死的是她丈夫的亲娘又不是她亲娘――何况老实说,听了晋国大长公主自承坑了人家生身之母后,寿春伯夫人觉得自己婆婆落这么个结局,作为子女媳妇也真没什么好讲的。
而她又怎么肯为了这个婆婆,让自己夫妇,以及自己的子女,承担惹恼简虚白的风险呢?
所以寿春伯夫人生怕大姑子跟丈夫会坚持去找简虚白问个究竟,自是忙不迭的提议去找太皇太后了――至少太皇太后不会拿自己的嫡亲外孙怎么样不是?
只是清江郡主跟寿春伯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尽管同意了这个要求,但让他们惊怒交加又束手无策的是,他们根本见不到太皇太后!
原因很简单:因城破引起的慌乱尚未完全止息,皇城目前处于高度戒严之中,即使清江郡主与寿春伯夫妇都是与皇室血脉相系的皇亲,在宫门外磨了良久,也未得准许进宫!
甚至他们希望给太皇太后传个话,也被陌生的禁军一口回绝!
“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僵持半晌,沉默寡言的寿春伯说道,“方才娘没有答应咱们不自.尽,反倒把咱们硬赶了出来……这么久了,一直在这儿,也不知道那边佳约看不看得住娘?”
这话说得清江郡主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跺了跺脚,没说什么,直接上了马车。
只是尽管他们一路催促车夫赶回了晋国大长公主府,却仍旧晚了一步――晋国大长公主已经在半刻前饮鸩自.尽了。
她的心腹佳约,许是阻拦主人不成,摘了壁上宝剑,自.刎在脚踏上,尽了最后的忠诚。
从进入母亲居住的院子,感到格外的寂静时,三人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料。
可是真正看到低垂的帐幕下,侍女的鲜血流淌了大半个室内,那仰卧榻上悄没气息的常服女子时,清江郡主与寿春伯还是忍不住悲鸣一声,双双跪倒在地,号啕出声!
寿春伯夫人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然觉得婆婆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早年作孽太过,可是凭心而论,晋国大长公主待她不坏,此刻想想婆婆生前何等荣宠显赫,竟落到这样一个悲凉的结局……她眼中又酸又涩,也不禁落下泪来!
晋国大长公主从显嘉朝起,就一直是宗室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她的死,即使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引起了许多人家的注意。
更何况她死之前,端木老夫人与简虚白曾经先后登门的事情,也没有刻意瞒着谁。
一时间,帝都的小道消息几乎是漫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当年晋国大长公主逼死仪水郡主的事情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但现在夹杂在无数揣测与臆想里,竟也被不知道什么人透露不少出来。
这个自然不会是端木老夫人做的,实际上老夫人在才听说此事时,就立刻把简虚白喊到跟前提醒:“看看咱们手底下是不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眼下你既然不愿意走扶持傀儡的路子,那肃王是个能干的,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传得到处都是?!”
虽然说简虚白与皇室的这番恩怨,苏家一早知道,而且即使以前没跟肃王说过,以后肯定也会告诉肃王――但这种事情,少数人心照不宣也还罢了,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哪能不衍生出麻烦来?
毕竟直接逼死仪水郡主的虽然是晋国大长公主,但作为知情人却没有阻止此事的太皇太后与显嘉帝,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照着端木老夫人的报复范围,差不多是把整个皇室都圈进来的!
那么底下人难免有担心简虚白会对皇室不利对即将登基的肃王不利――这种谣言不需要有心人利用,对燕侯府就会非常不利!
至少以后如果肃王羽翼丰满,要治简虚白的罪时,这是现成的理由。
端木老夫人哪能不替外孙担心?
“果然还是把清江那几个弄死了干脆!”老夫人一边提点简虚白,一边暗道,“虽然我说了不会再替这孩子擅自做主,可是没说不疼他了啊!孩子年轻下不了狠心,可不就是需要我这样的长辈给他清扫道路吗?”
而简虚白只是笑着让她不必担忧:“肃王殿下是明白人,此刻只会比咱们更恨这些人,毕竟他现在可还指望我扶他上位的。至于说往后……如果有一天肃王殿下当真可以公然对燕侯府问罪了,有没有这么条罪名有什么紧要?”
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如今手握大权,生杀予夺,才不会怕了这种不上台面的小手段!
许是看出老夫人的心思,简虚白沉吟了下又道,“何况您忘记了?太皇太后还在。”
“那老妇!”想到裘氏,端木老夫人扬了扬眉,到底打消了赶尽杀绝的念头――之前端木老夫人本欲杀了晋国大长公主、以及晋国大长公主所有的血脉,好为女儿仪水郡主报仇的。
因为简虚白的阻拦,才勉强同意只让晋国一个人去死。
而她一直没跟简虚白提到太皇太后――这当然不是端木老夫人觉得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心生怜悯,决定不跟她计较了――实际上端木老夫人到现在都没动太皇太后的唯一原因,就是要让太皇太后活着看着自己最后一个亲生骨肉,先于自己离开这个人世,好让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妇人,亲身感受一下,当年老夫人在塞外接到仪水郡主“难产而死”的噩耗时,是何等的绝望与痛苦!
因此端木老夫人现在可不希望太皇太后有什么意外,她巴不得太皇太后多活几日,多受几日折磨才好呢!
老夫人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摩挲了一下,轻哼道,“那老妇如今也只能替孙辈操一操心了!不过肃王的生身之母还在,对她这个以前一直不支持自己承位的祖母,能有几分真心?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我对您老可是绝对的真心孝敬的!”简虚白闻言,莞尔一笑,安抚道,“您放心罢,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就成,您只管安安心心的调养身体,得空,帮我们教着点清越,那孩子是越发的顽皮了!善窈这会身子渐重,精力不济,竟有些管她不住了呢!”
提到曾外孙女,端木老夫人顿时把什么阴谋算计都丢到一旁,关切道:“那孩子素来乖巧,怎么会忽然顽皮起来了呢?是不是身边人唆使的?还是你们夫妇最近太忙,疏忽了孩子?还有善窈方才来请安时还好端端的,这会子竟然精力不济了?有没有着芸姑去瞧瞧?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我早说了,这大冷的天,她又是双身子,很不必每天来给我请安!她偏偏不听……”
简虚白含笑听着外祖母絮絮叨叨时,皇城内,铭仁宫,清熙殿。
短短数日内,苍老到犹如行将就木的太皇太后,正失神的望着殿外的雪地。
偌大的清熙殿上地龙烧得正炽,玉果只穿了两件薄薄的罗衣,此刻额上竟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饶是如此,太皇太后心中却只感到发自肺腑的寒意。
晋国死了。
她最后一个在世的亲生骨肉,终究还是走在了她前面。
此后,即使她仍旧是大睿最最尊贵的女子,是新君的嫡亲祖母――可是,除了这些,她还有什么呢?
十一个子女竟全部走在了自己前面,唯一亲自抚养的孙辈在知道身世后那么干脆的选择了决裂,即将登基的新君也未必会念她这个祖母的好。
锦衣玉食,万人尊崇的地位,却如何弥补空空落落的内心?
“听说,清江他们之前想要见哀家?”太皇太后足足看了半日雪,看着天色从白到黑,才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问玉果,“只不过,在宫门前被拦了?”
“回娘娘的话,确有此事!”玉果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生怕哪里一个疏忽,刺激到了跟前的主子,“但因为城中骚乱未平,负责拱卫宫城的禁军怕有什么变故,故此没敢放行。”
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过禁军很快就把这事儿报上来了。”
“他们能不快吗?”太皇太后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端木嵩她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可不巴不得立刻让我知道结果?!让我也感受下,亲生女儿被人活活逼死的心痛?!”
玉果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其实清江他们的来意哀家不用见他们就知道――无非是为了同阿虚……同燕侯府的关系!”太皇太后忽然敛了情绪,语气淡漠道,“你着人去转告他们吧:上一代的恩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行了结,他们就不必掺合了!燕侯的意思,哀家非常赞成!”
玉果有些不忍:“娘娘,侯爷他……”
那位侯爷终究是太皇太后一手养大的,何况太皇太后并不是直接逼死仪水郡主的人。
“你还看不明白吗?”太皇太后打断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晋国是他亲口逼死的!”
所以即使简虚白可以从此放下杀母之仇,太皇太后,也未必放得下害女之恨!
他们这对曾经的祖孙,是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这时候再提什么感情什么过往,都已毫无意义。
玉果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心中既悲哀又茫然,她从很早起就决定不再出宫嫁人,那么当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子嗣。
是以从才见到简虚白起,玉果就非常喜欢这个俊秀乖巧的孩子――简虚白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这些年,玉果既将他当成主子伺候,又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爱护,她原本以为自己与燕侯府的关系会这样一直的维持下去。
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甚至她还想过,简虚白的为人,自己死前,也许他还会屈尊纡贵的来榻边见最后一面,跟自己说几句话……
可是谁能想到,短短数日,事情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玉果可以说是恍恍惚惚的告退,出去找人传话的。
看着她离开后,太皇太后原本黯淡的眸子,越发了无生趣。
她起身进了内室,熟门熟路的打开一口箱子,取出一套宫装――如果宋宜笑在这儿,一定可以认出来,这正是当年端木老夫人抵达帝都的那天,太皇太后专门唤她来清熙殿,动手修补的那一套。
是惠宗皇帝的安太妃生前所着。
亦是安太妃死时所着――安太妃正是穿着这套衣裙,被申屠贵妃活活打死在西福宫……
太皇太后摩挲着这套宫装,不禁泪如泉涌:“当年妹妹你宁死不肯污蔑我们母子,为申屠贱妇所害之后,哀家曾发誓,即使伊王他丧心病狂的对杀母仇人屈膝逢迎,哀家也一定会让他荣华富贵、平平安安的过上一生!哀家原本以为,即使哀家负了端木嵩负了阿虚负了宋家,哀家总还对得住你!”
“可事实是……”
“伊王府现在也不在了!”
“端木嵩她还有一个阿虚在――哀家现在又有谁呢?”
“哀家真想就这么合了眼算了啊……”
“可是,想到去了地下,哀家又怕――哀家拿什么脸见你们这些人呢?!”
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把脸埋进宫装之内,哭着哭着却笑了起来,喃喃道,“但迟早都是要下去的不是吗?再怎么没脸见你们,终究……终究还是要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