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世的时候,即使江南堂依然可称人丁凋敝,但他到底正当壮年,从祖父手里接过江南堂后,也平平安安的过了这十几年。”宋宜笑这样想到,“而且他跟顾韶有旧,顾韶自己后继无人,看他跟亲侄子似的――所以如果爹在的话,即使有人想打江南堂的主意,难度可想而知!”
而宋缘一死,哪怕宋卢氏没有为夫报仇,害死婆婆庞老夫人,但以宋宜笑对这婆媳两个的了解,这婆媳两个加起来,也未必支撑得起江南堂。
因为江南堂的产业实在是太多了!
数朝积累,一脉单传,遍及举国的产业,根本不是两个寡妇镇得住场子的!
如果说宋缘在时,江南堂虽然败落,却也还有自保之力的话;宋缘去后,江南堂就彻底沦落,根本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尤其宋卢氏还谋划了刺杀韦梦盈――这场刺杀说不得就是幕后之人的算计,为要抓到宋卢氏的把柄!
江南堂现在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宋宜宝跟宋宜耀年纪尚幼,全凭母亲宋卢氏做主,宋卢氏叫人辖制住了,江南堂还不是任人宰割?
之前宋珞嫣抱怨说宋卢氏简直不拿江南堂的东西当东西看,区区三两年就散去大半家产,败家到这地步,就算是好几十年没跟嫡支联系过的旁支都看不下去了――现在想想,未必是宋卢氏自己愿意败家,也许是她迫不得已?
当然宋宜笑对于这个继母的死活是不怎么关心的,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是:假如从宋缘谋害韦梦盈起,就是一系列的阴谋算计的话,岂不是说她的生身父母,她那两个遭遇凄惨的同母异父妹妹陆茁儿跟陆萃儿……都为这幕后主使所害?!
想到这儿,宋宜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之间涌上了头!
她强打精神敷衍走了蒋慕葶等人――但宋珞嫣执意留下,旁人看到这情况,知道她们同族姐妹,在这种时候,估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多问。
待其他人都走了,果然宋珞嫣问起宋宜耀;“嫡支现在就这么一个男嗣,怎么也要保下来才是!”
“我何尝不想?”宋宜笑心烦意乱道,“但你方才也听蒋姐姐说了,太皇太后那儿……你也晓得,我夫君是太皇太后抚养大的,论起来代国大长公主又是我们夫妇的姨母!这件事情,我说是说无论如何也要试试,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才好!”
宋珞嫣看了看四周,待铃铛等人都识趣的告退,屋子里只剩姐妹两个时,才低声道:“我以前在家里时,听人讲,锦绣堂有一种秘药,可以使人陷入假死,是真是假,却不晓得了。”
“若太皇太后当真上了心,这手脚岂是容易做的?”宋宜笑怔了怔,叹道,“何况,假死之后,宜耀必定不能再用以前的身份,那么江南堂说到底,还是没有人了!”
宋珞嫣闻言也沉默了,片刻后叹道:“真不知道卢奶奶为什么这样想不开?!”
宋家姐妹相对发愁之际,宣明宫,端化帝批完一份折子,感到手腕有些发酸,便搁了朱笔,朝后靠了靠。
立在身侧伺候笔墨的小内侍,立刻机灵的跪下来,替他轻捏肩臂。端化帝合目享受着,良久之后,殿中依然一片寂静,皇帝的眉宇之间,却掠过一抹分明的烦躁。
又过了会,端化帝有点忍无可忍的张开眼睛,不耐烦的对那小内侍拂了拂袖。
小内侍识趣的躬了躬身,倒退出殿。
皇帝又摩挲了会案头镇纸,见殿下之人依然安静,这才无声的叹了口气,挫败的看向殿下已经站了有好一会的顾韶――今天顾韶被召进宫之后,行了礼,端化帝冷冷淡淡的道了句“平身”,就没再理会,自顾自的处置朝政。
那时候天色尚早,现在时已近午,这么长时间的冷落下来,这位老臣非但没有流露出惴惴之色,依然站得笔直不说,甚至还有闲心闭目养神。
如果不是皇帝每次目光扫过去之后,顾韶也立刻张开眼,摆出听候吩咐的模样,皇帝简直要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这份养气功夫,端化帝真是望尘莫及。
“为什么?”所以顾韶稳得住,端化帝却受不了了,只得先行开口。
皇帝这句话问得有点没头没脑,但顾韶却明白他的意思:自从端化帝登基以来,顾韶除了在朝政上辅佐皇帝外,其他事情,比如这回太皇太后对端化帝的刁难,从来没有为端化帝分忧的意思。
哪怕端化帝主动找上他问策,他也只是敷衍。
以至于端化帝已经在怀疑顾韶瞧不起自己、存心不给自己出力了,但昨天太皇太后当众自刎,这种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端化帝当时都被吓得呆住了,顾韶的反应却出奇的快――他几乎是跟太医前后脚到的清熙殿,而且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让太皇太后息事宁人不说,甚至还主动给清熙殿上下下了封口令!
虽然因为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很多,难免有只字片语流传出去,可只要太皇太后自己不承认,终归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
而端化帝庆幸之余,也越发不明白顾韶的用心了:要说这位老臣对自己上心,何以太皇太后都闹了这几个月了,他也只说“陛下忍一忍就好了”,此外没有丝毫建设之言;要说这位老臣对自己只是搪塞,此番又为什么忽然出手了呢?
皇帝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之前呵斥了顾韶的缘故,因为如果顾韶这么担心得罪皇帝的话,为什么不早在太皇太后才开始闹的时候,就出面摆平太皇太后?
这样皇帝不但不会对他产生怀疑与反感,还会更加倚重他不是吗?
现在端化帝已经对他有了厌烦之心,他再补救……裂痕总要留下了。
顾韶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所以端化帝一早就把顾韶召进了宫,为的就是问个明白――本来他以为把顾韶狠狠的晾一晾,顾韶也许会沉不住气自己透露口风的。
谁知……
端化帝努力拂去心中的无力,掩饰住沮丧,用尽可能威严的语气追问,“为什么?!”
“因为陛下正当壮年,臣虽尚有余力,论岁数,终究已经垂垂老矣!”顾韶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到底抬起头,直视着端化帝不解的目光,深深叹息,“即使陛下一直用臣,臣恐怕自己,也伺候不了陛下太久的!”
“既然你认为自己伺候不了朕太久,岂非更加应该抓紧机会服侍朕,好给朕留个好印象,往后你那些子孙即使不争气,朕念在你的面子上,好歹也会照顾些?!”这句话端化帝差点就冲口而出了――索性他正要这么讲时,猛然想到一点,下意识的抿紧了唇,惊疑不定的望向顾韶。
果然顾韶继续道:“陛下乃先帝手把手调教而出,先帝英明神武,陛下天资聪慧,为什么在处置诸事时,却不如先帝举重若轻?这个问题,先帝在时,就私下与臣讨论过,臣以为,这是因为陛下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的缘故。所谓人非生而知之,又所谓熟能生巧,不外如是!”
“而先帝,也赞同臣的看法。”
“自从先帝病重,托付臣辅佐陛下起,臣惶恐之余,也一直在想,该如何做,才能不负先帝重托?”
“臣想了很久,最后觉得,与其臣自恃年高,依靠经历与资历,为陛下扫除一切障碍,不如让陛下自己练手!”
“毕竟臣总是要走在陛下之前的!”
“臣并不是说,朝中诸公,都不如臣忠心能干。以至于臣去之后,陛下无可信可用之人!”
“但这天下之主,乃是陛下,而非诸臣,亦非谋士!”
“雷霆雨露,原当出自上意!”
“而不是,出自臣或诸公之意!”
“所以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除了国事――此乃事关社稷民生的大事,自不可轻忽――余者每每问计于臣,臣都只作敷衍之辞。”
“此非藐视陛下,更非欺君,实是希望陛下自己处置!”
“但这回太皇太后之举,陛下身为孙辈,不好劝戒,臣自然也要仰仗年岁,出面相助了!”
端化帝怔怔的望着他,脑中一片混沌。
皇帝只是资质平庸,不是傻,他当然知道顾韶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希望他能够摆脱在显嘉帝在世时养成的依赖,亲自挑起大睿的万里河山,像显嘉帝那样,做到乾纲独断。
所以自从端化帝登基以来,所遇见的难题,顾韶从来不主动为他分忧。
但顾韶的最终目的,终究是磨砺端化帝,而不是真的袖手旁观看热闹。
因此昨天太皇太后闹到自刎这个地步,顾韶马上就出手了。
毕竟这件事情顾韶如果还不管的话,端化帝的名声,必将一败涂地!
这位先帝特意留下的老臣,是真心要辅佐端化帝,所以他不怕惹端化帝不高兴,为的就是,让端化帝有成长为圣主明君的机会;而不是,借机大权独揽,为自己与自己的家族、门生捞取好处!
“顾相既然是一片苦心,却为何……”端化帝呆怔良久之后,才喃喃道,“为何不早与朕说明?!顾相洞察人心,该知道,你若早与朕说清楚这样的目的,朕多半是不会反对的!”
他资质是不如显嘉帝,但绝对不是刚愎自用听不进劝的人。
然而顾韶淡淡一笑:“请陛下恕臣不敬无礼之罪:一来,臣希望陛下能够自行体悟臣之冀望;二来,却是……为了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