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霄将军死了, 死在回京的路上, 因为一场风寒，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结果。

　　 在世人的眼中, 燕霄将军是个年轻有为，骁勇善战，是让敌人闻风丧胆, 是结束了大唐与北厥二十多年战争的人。那样一个，在敌军重重包围中都能无往不利的人，人们都习惯了他的强大，以为他是个无坚不摧的人。

　　 明之瑾也一度这么以为，然后他死在了为他平乱归来的路上。

　　 乍然得知这个噩耗，本就在为偃笑安慰担忧多日而显得疲惫憔悴许多的明之瑾, 他是不信这个消息的。他觉得自己听到的这个消息, 不是他最近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就是他们说错了话。

　　 他甚至露出了怒意, 对跪倒在跟前的暗九和暗十五说：“你们可知道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妄议朝廷重臣可是死罪！”

　　 暗十五身体一颤, 猛然抬头张口就欲说什么, 一旁的暗九眼疾手快，及时按压下了他的动作，同时手下用力用眼神制止了十五。

　　 暗九把十五又按了回去，他压着十五的头, 自己的头也垂的更低，一向沉稳的声音中也难掩哀伤：“皇上节哀，属下等所言……并无虚假！”

　　 刹那间, 明之瑾如白日突遭雷劈，双目圆睁，脚下不稳往后趔趄倒退数步，最后狠狠撞在案角，那砰的一声响，让本就担心他的在旁伺候的李安平忙不迭的就急冲上来要去扶他。

　　 但在李安平的手触到明之瑾手臂的瞬间，明之瑾就像被电了似的，猛然甩掉了李安平的手，冲他怒吼：“滚！”

　　 李安平双膝一抖，两条腿不争气的一软，跪了下去。他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磕头求饶：“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可这时的明之瑾一反常态，李安平越是求饶，他心中越是烦躁愤怒，朝着李安平那起起伏伏的身子就一脚踹了过去。力道之大，硬生生将李安平踹出五步之外。

　　 肩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但是李安平不敢叫疼，他强忍着这剧痛，甚至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就在原地跪着，双手与额头都深深地贴在冰凉的地上。

　　 往日在外人眼中圣宠加身，高高在上的内务总管大太监，今日此时却狼狈不堪的跪在地上，承受着这个温润的帝王难得的怒火。

　　 但是李安平他不敢怨也不敢恨，他只是个没了根，卖身于这偌大皇城的奴婢。天子的喜怒、赏罚皆是恩赐。李安平的处世之道，一直都是一个“忍”字。

　　 而且，他伺候了这位年轻的帝王那么多年，不说有多了解帝王的内心，但是他知道，那位传来噩耗死去的将军，之于皇帝到底有多重要……

　　 虽然他李安平是个没了根的阉人，但他知道那种痛，因为他也曾体会过那种窒息的伤痛。

　　 只是此刻的明之瑾，明显情绪崩溃，他朝这殿中除他之外的三人怒吼，让他们滚。他打砸着视线之内，伸手可得的所有东西。那些东西被砸在地上，也被砸在那三个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血腥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漫，他们的身上伤口越来越多，鲜红温热的血滴落在冰凉的地砖上，与那墨色融为一体。

　　 最后明之瑾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停止了怒吼和打砸，堂堂一国之君，就那样脱力的坐倒在一片废墟之中。

　　 他双眼无神，不知在看往哪里，从小到大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如今他却无声的哭成了一个无助的，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的孩子也似。

　　 他的口中仍然在喃喃自语：“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偃笑的死讯第一时间就被极力的掩藏，一直到他的尸体被运回京都，仍然鲜有人知。

　　 偃笑在京都明之瑾也曾有赏赐给他府邸，但是偃笑并不经常去住，多数时候他都是住在卫所，用他的话说就是，卫所比较有人气，更热闹。

　　 而当偃笑的尸体被运回，他被秘密的送到了宫中，被明之瑾安置在一偏僻的宫苑中。

　　 但让人意外的是，即便是在运输过程中用了特殊的不让尸体腐败的方法，但是当明之瑾忍痛去见偃笑遗体时，偃笑的遗体丝毫看不出是个已死之人，他的尸身上没有丝毫的腐败坏死现象，栩栩如生就像只是睡着了那样。

　　 只除了——没有体温，也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一切都和睡着了无异。

　　 可是这样更让明之瑾悲痛，这让他想起了那次，偃笑突然昏迷。那时候不管别人怎么呼喊，偃笑都没有丝毫反应，那时候明之瑾就害怕偃笑会不会突然离开他。

　　 但是那次偃笑还有呼吸和心跳，而且后来他醒了。但是这次……这次他只是像睡着了，可是整个人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特征。

　　 明之瑾颤抖着双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安详的如同睡着的脸颊，但是在距离只有寸许时，他又猛然收回了手。他将手紧握成拳，抵在唇边，任由露出的牙齿用它们的尖锐刺破了皮肤和血肉。溢出的血，和双目中流下的温热混杂，渗入口中，滴落在皇袍侵开一朵朵的红梅。

　　 他无力跌坐在地，拳头死死堵着嘴，不让自己的悲伤和痛苦溢出唇齿。颤抖的肩膀，使这一刻的他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无助。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过的，你又骗我，你这个骗子……”

　　 偃笑的死实在是太过突然，尽管在经过明之瑾允许以后，给偃笑的尸体进行了验尸，查看是否有人动了手脚。但是即便是齐聚了天下名医的太医院，竟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似乎死因真的只是因为一场太过凶猛的风寒。

　　 但是在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结果的时候，只有明之瑾仍然坚持自己的怀疑，他不相信偃笑会轻易的因为一场小风寒而倒下，抛下他这个他一手打下的，渐显太平的大唐！

　　 后来明之瑾甚至排了锦衣卫在暗中在民间寻找名医，然后秘密入宫来看偃笑的尸体。

　　 而在这之间，明之瑾一改以往的温和，在朝堂之上专断独行，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就不允许任何人反驳。有人尝试用老一套的死谏。但是现在的明之瑾却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他不再出言阻止，相反，如果有谁说了没有做到，他直接就能出言将他们羞辱到一头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

　　 血流了一地，但是那血腥却不及帝王眼中的漠然分毫。

　　 此后，几乎每隔三五日朝会上都会有一名官员，或被罢官，或直接被处死。朝中人心惶惶，没人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们出手，什么时候灾难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然而当已经有八十多高龄，近九荀的内阁首辅被定罪下狱时，整个朝堂都沸腾了。

　　 朝中众人皆知首辅大人因年事已高，在朝堂上早已不再管事，更多时候是在家中闲赋，直到出现有不得不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他才会难得露面一次。加上首辅在朝中学子遍布，当明之瑾说要处决首辅时，竟是连明之瑾亲自提拔上来的亲信中都有人出来为他说话。

　　 可是终于查到真相的明之瑾怎么可能会放过那样一个祸国奸臣，最近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怒火，最先为首辅出声的人，第一个就被明之瑾下令去了乌纱帽拖出了大殿。

　　 明之瑾将一叠密奏甩在地上，对下首一名看起来文弱，却站在武官一列的一人道：“赵洋，你告诉他们那老匹夫做了什么！”

　　 赵洋出列，开始例数其种种罪状。

　　 滥用权力、草菅人命、官匪勾结、耽误军情、私藏火药、衣着黄绸、对皇帝不敬、不从上命，谋害忠良、通敌叛国……一个都不落。

　　 罪状例数出来，任何一条都是可以被抄家砍头的大罪。而在最后明之瑾还扔出一个重磅炸弹，终于说出了燕霄身死的消息。

　　 偃笑身死的消息虽然一直都被隐瞒，但是有心之人都可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端倪，只是谁都猜不透实情。所以当明之瑾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更多人是难以置信。

　　 偃笑在人们眼中无往不利的战神形象，实在是树立的太成功也太久了，让人不禁忘记他也是个凡人。

　　 不得不说前内阁首辅黄甫钟隐藏的实在是太好了，不愧是在朝堂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不论是偃笑还是明之瑾，他们都不会想到，在他们“自己人里”竟然会有黄甫钟的人，而他们就是拜在这一人上。

　　 当初为了赈灾和平乱，偃笑将全幅心力都投注其上，而在一些小事上就少了防备，一朝不慎就中了敌人诡计。等发觉的时候，毒早已深入脑髓，毒发时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力回天的时候。

　　 黄甫钟以前一直都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没人会想到他和广戎暗地里狼狈为奸，导致他们被将了一军，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明之瑾顺着蛛丝马迹，剥茧抽丝、顺藤摸瓜发现黄甫钟所为，他根本不需要考虑，重重罪状就在手中，当机立下就拿下了黄甫钟。定的是抄家诛九族的死罪，于秋后问斩。求情者，同罪处置。

　　 此言一出，再也没人敢为黄甫钟求情。

　　 等黄甫钟的事情处理完后，偃笑的事被提上议程，偃笑被追封为大将军大司马。

　　 以偃笑和明之瑾之间的关系，再加上明之瑾之前的种种行为，其实不论明之瑾如何赏赐偃笑，都没人想要在这种时候还站出来和一个死人计较。

　　 但是，当明之瑾当着朝臣的面说出他要将偃笑葬入皇陵时，这次不论是那个派别的都忍不住出来想要制止他。

　　 古往今来，能葬入皇陵的除了历代皇帝和皇室，何曾有过外人葬入？即便皇上和燕将军君臣感情深厚，在此一事上皇上也不该如此随心所欲的儿戏！

　　 儿戏？

　　 听了那些大臣的劝言，明之瑾只想冷笑。

　　 都说当皇帝的是天底下最有权利，最至高无上的人。然而实际上呢？不过是个想要做什么事都会被劝三思的，身不由己的人而已。

　　 可如果，偃笑为了付出了这么多，甚至为了他的这个所谓江山付出了性命以后，他还不能为他做点什么，等他百年之后，去了下面如何去面对偃笑？

　　 但……

　　 明之瑾突然讥笑，其实他这个决定不是为了偃笑……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为了那份已经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的感情……

　　 最终，明之瑾还是不顾朝臣的反对和劝阻，将偃笑葬入了皇陵。

　　 后来的后来，明之瑾如同偃笑曾经期待的那样，成为了一代明君。他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大唐在他的治理下河清海晏，迎来了偃笑曾经期盼的太平盛世。

　　 后来的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并将她立为皇后，一生除她之外再无其他妃嫔，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佳话。

　　 但是见识过已逝世大将军大司马偃笑的人，只要看一眼皇后，就能认得出来，这位皇后与那位的容貌有六七分相像。于是那极个别知道一些隐秘的人并不难猜到，皇帝为什么会立这样一名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子为后。

　　 但是皇帝待皇后很好，自从大将军死后就极少见笑颜的皇帝，只有在面对皇后的时候才会极少的露出罕有的笑颜和温柔。

　　 皇后知道皇帝的真心并不在自己身上，她虽然多少会有些难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男人当初找到的时候就已经和她说过了。是她自己亲口答应的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也给了她这天底下所有女人最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只是有时候会嫉妒，那个被她丈夫几十年如一日记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但她却恨不起来。在她丈夫的故事里，不论是他丈夫曾心悦的那个人，还是他自己，都是个可怜人。

　　 他即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惠帝在他生命的最后弥留之际，只留下皇后一人在身边。就像是临死前的最后回光返照，那天是惠帝倒下后，难得的好精神。

　　 惠帝其实至今也不过才堪堪五十出头，却已经是满头华发。他刚醒来就召见了皇后，此时皇后坐在龙床旁，伺候他饮水。

　　 待喉咙被滋润过后，惠帝靠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对皇后说了声“对不起”。

　　 皇后拿茶杯的一抖，差点失手打翻了茶水，但她很快就掩去失态，她仪态端庄佯装嗔怪：“陛下说哪里话，这么多年，陛下一直都待臣妾很好，臣妾很满足。”

　　 惠帝伸手来牵皇后的手，皇后将手放入惠帝宽大却已经变得瘦骨嶙峋的掌中，惠帝抛弃尊称对皇后道：“我一直很庆幸在他死后，能有你陪伴我走过这剩下的日子。但我这一生，我可以给你这天下的任何东西，却唯独无法给你我的爱。”

　　 “婉月你怪我吗？”

　　 皇后感受着两人相握的两只手的力度和温度，咽下心口的苦涩，淡然一笑：“臣妾从未怨怪陛下，在臣妾心中陛下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父亲和好丈夫，这样就已经够了。”

　　 惠帝只轻叹一声：“你呀……唉……”

　　 惠帝崩后，新帝依照惠帝遗嘱，将他与那位曾经如同传说般存在的大将军燕霄葬同穴。

　　 新帝本不愿，他觉得他父皇这么做是在对不起他母后，最后却是皇后亲自对新帝说：“这都是我和你父皇在当年就商议好的事，这一切都是我同意的。浩儿，照你父皇说的做吧，等以后母后再告诉你我和你父皇，还有那位将军的事好吗？”

　　 偃笑你当初事事都依我，这最后一次，我的任性和自私，你不会怪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口╥)/肝完番外了，这章感觉写得比较压抑啊，_(:3∠)_朝堂的各种问题我估计我是漏洞百出的了，但还请大家见谅，我可能只是想试着写一个君臣互相扶持的小故事吧，最后成功没有我就……不知道了ojl

　　 下个世界，也许是明教成男。【喵哥朝圣言】

　　 回见呀各位。（最后，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