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枚督印现在何处?”
谢安这一问,沈氏面色立即肃凝,旋即敛衽屈膝下来,向谢安行了个稽首大礼。
在谢道韫与谢玄的错愕中,沈氏抬首含泪说道:“小妇人厚颜,想向安石公讨要一个承诺,还望安石公能助我吴兴沈氏一臂之力。”
“你吴兴沈氏在十一娘的努力下已然从刑家之后重归士族,朝廷也解除了其刑家之后不得为仕的禁锢,你还有何所求?”谢安略有好奇的问。
沈氏便答道:“不错,因为阿钰的不懈努力和聪慧,我吴兴沈氏已回归士族,可朝廷所解除的也仅仅是沈氏黔郎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阿钰终究不是沈氏黔郎,亦非我吴兴沈氏后人,此事也终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到得那时,若世人皆道是我吴兴沈氏利用一个小姑子来振兴家族,我母族又当如何立信于世?”
谢安、谢玄与谢道韫俱是沉默: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阿钰不可能永远做沈氏黔郎,这件事情也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若是能悄然隐退还好,可若是被人发现,那不但关系到阿钰的名誉,也关系到吴兴沈氏的名声。
谢安凝眉思索了一阵,便转向沈氏问道:“沈夫人以为,吾能帮到你什么?”
沈氏便道:“安石公乃士林之望,只要安石公能为我吴兴沈氏正名,洗去我父判臣之辱的冤屈,那么即便是没有阿钰,我吴兴沈氏也一样能回归士族。”
说罢,她声音微沉,喃喃道,“而且经过今夜之事,安石公也已明白,我父本就是为他人利用,出兵响应王敦,非他本怀。”
言至此,声音又有些哽咽,谢安立即示意谢道韫扶她起身,温声道:“汝父清谦操守,重义轻生,本就是我陈郡谢氏欠汝父一个人情,此事沈夫人不必纡尊相求,一叶障目,世人时见皆其表面,若真有那么一天,吾当为其澄清美言。”
沈氏大喜,忙又伏首答谢道:“小妇人在此多谢安石公!”
谢完之后,她沉吟了片刻,才徐徐开口说道:“实不相瞒,小妇人这一年来在顾家并非真患疯疾,而是装疯!”
“装疯?”谢道韫率先讶然好奇道,“所为何?”
沈氏眸光闪了闪,盈了一抹泪,看向谢安道:“便是为了那一枚部曲督印!”
说着,她又将目光投向谢玄,续道,“小妇人还得多谢谢七郎君当年的出手相助,方才躲过那一群天师道的匪徒,将那一枚部曲督印埋藏于我吴兴沈氏前溪的一处桂花树下,之后致信转交于我大兄沈劲之手。”
“沈劲?你是说,那枚部曲督印现在沈劲的手中?”谢道韫又问。
沈氏便点头道:“是,那枚部曲督印现在我大兄之手,小妇人为了掩人耳目,让那个男人以及顾老夫人误以为那枚督印还在我之手,所以才装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那你大兄现在又在何处?”谢道韫再问。
沈氏便垂下头来,似有些黯然伤神,默然沉吟了许久才接道,“这些年来,大兄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杀,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一个月前才致信于小妇人,说他现在已得到司州刺史王胡之的赏识,与王胡之一起共守洛阳,现王刺史身染疾病,我大兄亦想借此机会,向朝廷上表北伐慕容燕,以代罪立功。”
说罢,沈氏面色又有沉郁激动,含泪道,“大兄存有死志之心,虽手握那枚部曲督印,终究不敢擅用,所募壮兵也不过五百人,所以小妇人还想请安石公助我大兄,或是劝得他回头。”
谢安沉吟了一刻,方道:“现在燕国内乱未定,你大兄便想趁此机会去北伐慕容燕?”
沈氏垂首答:“是!”
“慕容恪、慕容垂兄弟并非有勇无谋之人,虽为可足浑氏所忌,却并不一定会掀起大的内乱,若有外敌入侵,必会一致对外,五百兵者又能有何作为?”
谢安这么一说,沈氏更是悲戚更甚,泪如雨下。
这时,一只手将她扶起,耳畔传来更清朗温和的声音道:“沈夫人不必忧心,此事吾会想办法,必不会让你大兄早逝。”
沈氏抬头见到的正是谢安石那一张虽须有长须却依旧风神俊朗的一张脸,谢安自幼便有风神秀彻之美称,四岁时就被誉为神童,称其将来作为不减王东海,成年之后更是以清谈才名名倾天下,被赞有宰相气度,便连七岁时的慕容恪也万里送白狼眊,视之为劲敌。
传闻此人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
只要他一句话,沈氏心中便已安定,没有任何怀疑的信服,此时更是喜极涕零,连连道谢。
“多谢安石公!”
沈氏还要拜,谢道韫已拦她而起,命仆人将一杯茶水送了过来。
饮过茶水之后,沈氏正要告辞,忽地又止步,欲言又止。
谢道韫便问:“沈夫人莫非还有所求?”
沈氏迟疑了半响,才道:“不知小妇人还能否为阿钰之母亲?”说罢,又怅然失笑道,“小妇人自嫁入顾家,唯生有一子,也不知其所踪,是那个男人将阿钰送到了我身边,小妇人承认起初因她非吾亲生,对她并不喜,可现在,我已离开顾家,唯有这一女为小妇人心中之羁绊,
原想就这样陪着阿钰了此残生,不想她身上竟然还有你们谢家一半的血脉,我知道自己现在已没有资格做她的母亲,而你们谢家必然也不会让她流落在外,但小妇人还是想陪她到出嫁,至少在她出嫁的一日,能以一位母亲的身份为她梳妆,送她出门,可好?”
说到最后时,沈氏的眸中已是波光璨璨。
谢玄心中本来对她曾经利用阿钰怀有一丝不喜,此际听得这一番肺腑之言,竟也有所触动,想到早逝的母亲,心中更是凄然,也便柔软下来,但也没有答话。
还是谢安道了一句:“此事,沈夫人不必问我谢家,问十一娘即可!”
沈氏含笑点头,施了一礼,旋即转身离去。
待沈氏离去之后,谢安才又将谢玄唤到书房,问道:“阿遏,适才在大厅,你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绝不能让她重踏前世的覆辙,做一个孤老终生任人辱骂的太后,那是什么意思?”
谢玄的脸色微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勉强答了一句:“侄儿适才是胡言乱语,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三叔父不必当真就是了。”
谢安便摇了蒲扇笑道:“早听阿元说,你这胡言乱语也不止一次了,你四叔父上任豫州出征洛阳时,你是否就已说过,你四叔父才可冶一县,但绝非军事之才,此洛阳一战并无战胜可能,可有此事?”
谢玄唯唯点头。
谢安又道:“此言,那小姑子也与三叔父说过,她说她心有预感,能窥先机,知人祸福,此战她也让三叔父早作准备,在你四叔父的军中安排人接应,另派人在燕国制造谣言,挑起燕太后与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之间的矛盾。
如今战事已定,一切皆已应验!”说罢,他又看向谢玄,“莫非,阿遏你也有此能?”
谢玄一时踌躇不敢答话,他知道三叔父洞察敏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但是这种连他自己也很困惑的重生之事,他又该怎样向三叔父解释?
“三叔父,侄儿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让您相信,侄儿只能说这些都是侄儿梦中所感。”
听到这样的答案,谢安并没有诧异,而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含笑道:“能感知未来,这也未必不是一种福气,好了,三叔父就不逼问你了。”
“三叔父只问你,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三叔父是问阿钰之事吗?侄儿自然是想娶她,想马上娶她。”谢玄斩钉截铁的答道。
谢安便道:“如若她以顾十一娘的身份嫁你,这沈氏黔郎的身份又该如何?”
谢玄答道:“阿钰现在还不想离开庙堂,而且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换来的,所以我也不会自私的去夺取她的自由,只要我们好好的为她掩饰,应无大碍。”
“沈夫人之虑也不是全无可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此事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谢安又接了一句。
谢玄便笑答道:“那也无惧,三叔父,到得那时,我们让真正的沈氏黔郎立身于人前不就可以了吗?而且阿钰之身份,陛下也不是不知,便是先帝也心知肚明,却依然让阿钰入仕居朝堂,做了新帝的顾命大臣。”
说到这“顾命大臣”,谢安的神色才显肃然,暗叹道:“若真是如此,那先帝此举,便是想利用我陈郡谢氏与晋陵顾氏以及吴兴沈氏来对抗桓符子,对抗龙亢桓氏啊!”
谢玄的神色一凝,也似恍然而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经此一事后,我谢氏与桓氏倒是结下了不解私仇了,桓符子喜招揽人才,却也妒嫉英才,若是阿钰不能为他所用,只怕他也绝不会让阿钰嫁入我们谢家,你若娶她,恐有诸多不顺!”
谢玄沉默不语。
谢安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又笑道:“好了,阿遏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说罢,又转身到到一黑漆木的多宝阁旁,从暗格之中取出一只用红绸包裹着的匣子,送到谢玄面前,说道,“这是你母亲留下之物,曾言若你娶妻之时,可作为小定之礼,你先拿去给她,待得你四叔父回来之时,我们再去顾家下聘!”
谢玄顿时喜笑颜开,其欢喜之情毫不掩饰的从眼角洋溢开来,他忙答了声:“是!”抱起那只匣子便往书房外跑,正好与谢道韫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阿姐!”匆匆道了声后,他又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于朦胧的晨雾之中,一缕温暖的晨曦之光穿过青翠的树叶斜射而来。
云消雨霁,彩彻区明。
谢道韫望着他雀跃奔去的身影,不禁摇头叹了一句:“三叔父,你看,阿遏这幅急切的模样,将来诚然是个妻管严啊!”
谢安听了也只轻咳了一声,捻须而笑,十分自然的说了一句:“阿元,其实你三叔父也是如此,若说畏妻也没什么不好,此所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这正是疼妻的表现!”
谢道韫便想到了三叔母刘氏,屡以“恐损其美德”为由,阻三叔父看美姬歌舞,纳美妾良媛,至今三叔父也不敢正大光明的纳一妾进门。
于是谢道韫也极其严肃认真的垂首施礼道了一句:“三叔父实乃真知灼见,侄女佩服,当铭记于心!”说罢,也迅速的朝着院外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