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这人声、犬吠声一响起,桓澈与楼主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两人心中皆是一凛,一种极危险的预感油然而生:那就是:虞氏已将敌人引了进来,而他们适才所说的话很可能就已被人听了壁角。
果然,就在这个念头从两人心中同时划过时,一道青影自粉墙之外一跃而入,便这般光明正大且泰然自若的立在了他们面前。
来人正是谢玄。
此时的谢玄眉目轻拧,目光清冷中更是透着不可置信的愠愤,他看向了站在院中那个身着青袍几乎与桓澈面容有九分相似的男人,冷声问:“我堂姑母原来是你杀的,你与我谢家有何仇怨,为何连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也能下如此毒手?”
堂姑母的死一直以来是个谜案,也是谢家不愿提及的禁忌,因为死的时候被人剖开了肚子,于她的清誉也十分不好,所以当她逝世的消息传回谢家时,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死于叛乱之中,是为守建康城不敌判军而慷慨就义,这也是朝廷给予她死后最大的殊荣。
但这件事情在堂伯谢尚的心中一直是解不开的心结,乃致于他晚年缠绵病塌之时时常会含泪悔恨的说着:“就不该让她嫁入褚家,哪怕她一辈子不嫁,有这个兄长保护,也不致于落得这般结局……也许还是我害了她啊!”
那时候的谢玄年纪虽小,但堂伯时常着拿一幅女子画像沉愐哀思的画面却如同深印在了他脑海里一般记忆犹新。
原本以为这将永远会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案,却未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让他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
谢玄的心情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这院中所站的两个男人并不会对他的悲愤感同深受,尤其是在看到这个听壁角的人便是他谢玄之时,桓澈的双手便已不由自主的攥起,原本他就对谢玄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和决心,此时此刻见面,这种冲动和决心也就更强烈了。
不过,此刻更想杀他的人应该是这个被窥探了密秘并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吧!
不如静观其变。
短暂的思虑沉吟过后,他便又将这种恨怨的杀气隐藏了起来,目光投向了站在他对面的男人。
但见这个男人居然也能气闲神定,向谢玄问道:“你是怎么进到我这片桃林中来的?就算你能跟踪虞氏来到这片桃林外,也未必能走得进来。”
这片桃林中设有迷障,蕴含一些奇门遁甲之术,便连他研究了几日也未能走出去。
谢玄却是极为轻松的回道:“我不过是靠了一条狗来帮忙而已。”
男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时又听谢玄接道:“楼主也别小看了一条狗,有时候人千算万算,还真的不如一条狗的鼻子灵敏。”
这么一说,男人便彻底明白了,虞氏的身上的确有香味,而且这种香味极为甜靡,更是床弟之欢时的良药,那么,谢玄的意思便是,他是用一条狗来追踪虞氏身上的香味,这才轻而易举的走进了这片密林。
男人不由得笑了。
“你养的这条狗的确比人聪明,但你不一定比这条狗聪明,能轻而易举的走进来,却很有可能没有命再走出去。”他道。
“那既然如此,楼主不妨再告诉我,你为何要杀我姑母,十五年前,你又做了什么?”谢玄面不改色,神情平静道,实则心中却已是浪涛汹涌,愤意绵延。
“难道就是因为我尚伯不信任你,将二十万流民兵的督印交于沈士居之手,所以你对他怀恨在心,就要杀了他的妹妹来泄愤复仇吗?”见男人未答,谢玄不由得怒愤的再问了一句。
这时的男人又笑了起来,终于开口接道:“你这么说也不错,你们谢家人一向自恃清高,尤以你堂伯谢尚为重,我鲜卑段氏亡于慕容氏之手后,是她的母亲将我从邺城救了出来,从此以后,我便隐姓埋名做了他谢镇西身边的一位小吏,他母亲在世时,曾有许诺过我,待她的小女儿长成,便会将小女儿嫁予我为妻,可谢镇西却一直看不起我是鲜卑人,更是在他母亲死后,否认了这个由他母亲许下的婚事。
之后,更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的妹妹嫁给了褚太傅为续弦。”
说罢,他看向谢玄,冷笑着问了一句,“你们谢家自恃高门,就能如此背信弃义,不守承诺吗?”
闻言,谢玄有些愕然无语,他虽然并不知道堂祖母是否真有许下过这样的诺言,可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还真是世间少见。
只怕堂伯也是看穿了他的本性,才会不信任他而疏离他的吧!
“如此说来,我堂祖母是救了一条毒蛇回来,都说鲜卑人乃豺狼之性,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谢玄苦笑道,“便只有这一个理由吗?十五年的苏峻之乱,还有十六年前的王敦之乱呢?
更或是沈士居的判乱与你可有关?”
谢玄的话刚问完时,突地一个女子的声音撞进耳中,喊道:“段郎,不要说,不要告诉他,他这是在套你的话。”
随着这个声音跌跌撞撞奔进院中的女人正是虞氏,此时的虞氏头发微有些凌乱,雪白的脸颊之上竟然还有几条横划而过的爪印,看样子,是与狗进行一场搏斗过。
看到虞氏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男人略皱了皱眉,眼神中已流露出不悦和失望。
这样的眼神,虞氏自然心知肚明,也更心如刀绞,忙垂首道:“对不起,是阿婧愚蠢,将他引了进来!他与十一娘私交甚密,想来也是十一娘告诉他,我身上有香味并以此办法追踪我至此的。
楼主,谢家现在渐有复起之势,而且这位谢七郎君更是陈郡谢氏的后起之秀,不如就杀了他,再递传消息给十一娘,兴许还能阻止她劝得大司马温退兵。”
此时的虞氏很显然因为害怕而失去了理智,她千防万防,总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那个跟踪她的人,没有想到竟然还是百密一疏,将谢七郎君引到了这里,以谢七郎之身份,若是将他们这些密秘公布于世,那么不但是她们以及崇绮楼,就连整个虞氏一族都要身败名裂,覆亡只在倾刻之间。
她虽然并非真正的虞氏族人,却也还需要这个身份立足于世的。
男人的脸上去并不如她这般惊慌,而是坦然的面向谢玄,道:“一个已经在掌中的猎物,又何足为惧,我并不介意与谢七郎君分享一下我从前的成果。
你猜测的不错,当年的苏峻之乱确有我日日谏言而促成的功劳,不过,有果必有因,苏峻之所以愤而带兵入健康,囚禁天子,烧毁台城,也要得亏于你们这些门阀士族排挤欺压的结果。”
这一点,谢玄倒是不否认,原本在王敦之乱的平定上,作为流民帅的苏峻也是第一大功臣,可是叛乱压制之后,中书监庾亮却担心实力壮大的苏峻会滋生野心而造反,便想夺其兵权,进行利诱和排挤,可没想到这样做更加剧了苏峻心中的不满,最终还是导致了苏峻之乱的一触即发。
“那么,沈士居之叛乱呢?你又在其中立了什么功?”谢玄再问。
男人笑了一声,未答,却是反问了一句:“沈士居之判乱又与你何干?难不成,你与那小姑子一样,也想为沈家平反?”
谢玄并不否认。
男人又笑道:“也的确,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也功劳不小,原本沈士居在接到王敦所发出的征讨檄文之后,还有些左右摇摆不定,尤其是在朝廷派出其族兄沈祯来与他和谈之后,他更是放弃了响应王敦叛乱的决心,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被拉到了船上,岂会再有退缩的道理。”
“所以你便代他而行谋反之事,而他也就承担了你所有的罪名。”
谢玄说完这一句,男人便是哈哈一声冷讽的嗤笑揶揄。
“我这叫什么谋反,我原本也就不是你们大晋之人,你们大晋之人自从弃儒就玄大谈空虚玄风之后,便只会谈道法自然,顺应天命,忠信二字已不再那么重要,既是顺应天命,那我也是在行自己的道。”
“你行的道却只是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使生灵涂炭。”
“然也,你们常读老庄,老子不是有句话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欲行大道,自然要有所牺牲!”男人毫无愧色的说道。
原本老子说出这样的话,也只是为了教导世人,不必将名利看得那么重要,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能长久,否则,你想要的多,必然也就失去的多,可没想到这个男人却作出相反的理解,认为要有所成就,就必然有所牺牲。
他心如冷铁,并没有怜悯之心。
谢玄自然无法与他在大道上谈及下去,而是再问了一句:“那么阿钰呢?她是不是我堂姑母的女儿?她也你在行大道的路上必须要作出的牺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