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光线有些暗,也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差点将她手中唯一的一点灯火扑灭,然而,她的轻唤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那女子将头低着,一张脸完全埋在了如干草一般的长发之下,那藏于身侧的右手只是机械般的摇着一个破旧的篮子。
此时的顾钰根本不关心那篮子里到底有什么,只是一心想要见到沈氏的面容,想要与她母女相认。
于是,她慢慢的将步伐迈近,慢慢的在及致她面前的时候再次唤了她一声:“阿娘――”
“阿娘,阿钰来看你了!”
可她万没有想到,就在她话音刚落之时,眼前如木偶一般沉静的人忽地惊乍而起,电光石火间,一只手如闪电般的朝她探来,几乎就是这一瞬间,在她的惊异、错愕以及完全不敢相象的呆愣中,她的脖颈被紧紧的攥在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里。
一种极为熟悉的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次袭来,顾钰睁大了眼,惶惑而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是一张因疯狂的怨恨而扭曲愤怒着的脸,大约是因久未梳妆清洗过,这张脸灰败而铁青,唇色发白,眼睛也瞪得滚圆,好似僵直了一般直盯着顾钰,如不是还可辨得清的立体分明的五官以及秀丽的轮廓,顾钰还真不敢相信,这便是曾经在吴郡之地扬过名的名媛姝丽。
但同时,她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另一幅画面,夜幕之下,高台之上,一个疯狂大笑着的女人不停的喊着:“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这个妖孽……我要你死,我要你们顾家所有人都得死!”
阿娘,为什么?
所有人都可以视我为仇敌,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
顾钰觉得眼前发黑,然而再黑,她也要努力的睁开眼,记下这个对她有生养之恩却半生凄苦的女人。
一个疯颠的女人!
但她也并不想就此死去,尤其还是死于自己最亲之人的手里。
于是,她干脆闭了眼,以最后清醒的理智与残余的力量集中于手指之间。
她的身上还有最后一点没有用完的香料粉沫。
死亡濒临的一刻,她使尽全力将手探进了怀中,却在这时,潮湿而昏暗的屋中射入一缕白芒,仿佛一只鸟从暗夜中飞来,直穿瓦片而入。
顾钰的眼前多了另一只手,便是这只手将沈氏的手腕狠狠的捏住,向外扯开。
“娘子,她是小娘子,是你的女儿阿钰娘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顾钰陡地睁眼,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在沈氏身边的人,这个人也蒙着面,但其身形以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让顾钰无比的熟悉――如她声音一般的熟悉。
顾钰神色微变,来人也仅看了她一眼,便立将目光转向了沈氏,此时的沈氏亦侧首看向了来人,喃喃道了一句:“我的女儿?”呆滞而凶狠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雾气氤氲的变化。
来人点头,眼中却蓄满泪光:“是,娘子,你唯一的女儿,唯一的活在世上的亲人!”
沈氏的目光呆滞,一缕悲凄茫然之色顿染双瞳,使得她看起来竟如婴儿般懵懂而无辜。
“我的女儿?”她再次低喃了一遍,却又摇了摇头,神情遽然大变,“不,我没有女儿,她不是我女儿,我生的是儿子,是儿子,哈哈哈……”
伴随着激动的情绪,沈氏又疯狂的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声嘶力竭,又笑得悲痛莫名,忽地,她挥舞着双手,有如夜魅一般再次向顾钰袭来,口中喊着:
“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顾家人,我才会有今天,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报仇,哈哈哈!”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再次隔挡在她身前,夜间响起沉重的铁器叮当声。
也就是这一刻,让顾钰看清,原来沈氏的腰间,脚上都绑满了镣铐铁锁,那铁链连接着四壁横梁,随着她这一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下一刻这屋顶就能坍塌下来。
“谁?谁在里面?”大约是这响声惊动了人,外面传来一声厉呼。
“大约是那疯女人又开始发疯了吧!”另一个声音又道。
“太夫人让我们看守着这木澜院,可不能出半点差池,人要活着,但也不能让她逃了出去!走,进去检查一下!”先前的那个声音又道。
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钰闻声立刻也绷紧了心神,准备先离开再说,想着便脚随心动,就在此刻,她身边的蒙面人也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低喝了一句:“娘子,快走!”
两人脚下用力,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一般的夺窗而出,滚落在了后山坡上。
顾钰伸手抓住一根新发嫩芽的树枝,两人的身形才稳住。
“娘子,你没事吧?”
耳畔传来一声,顾钰却没有了半点想说话的欲望,或者她此刻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又无从问起,心中有的只有无尽的荒芜和悲凉。
眼中一片晶莹,沉默了许久之后,顾钰才问出这第一句话:“陈妪,这就是你不想让我见到沈姨的原因?”
不错,来救她的人正是陈妪。
让她想不到的是,来救她的是一个身藏不露会武的陈妪。
“娘子,你阿娘她……疯了,一个疯子所做的任何事情,说的任何话,你都不用放在心上!”陈妪看着她,含泪说道。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顾钰回了一句,方才看向陈妪,“妪,你也让我很惊讶!”
陈妪愣了一下,脸露愧色和忧虑,让她想不到的是,此刻顾钰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却是异常的坚定,而这份坚定更是让陈妪心中仿若刀拖过一般的疼痛。
“娘子若想知道,妪回去便告诉你,只是此刻,娘子需立刻回到祠堂之中,辰时,妪便来接你!”
“好,我等你!”顾钰答道。
没有半分的犹豫,她扯住一根藤条,翻身跃到了一颗树上,正准备借助这根藤条朝山坡下滑去,却又见木澜院中火光乍起,竟有数人自木澜院门口鱼贯而入,而这些人皆是仆妇小僮打扮,只有为首的一人身着极为华丽的黑色镂金丝的纹锦长袍,乌发自然披垂挽于身后,长颈秀项,就那样长身玉立于众人之前,显得分外气势非凡而夺目。
只见那人一到来,所有因追逐青衣男子而散乱着的部曲以最快的速度重又聚集拢来,并齐齐的跪倒在那人面前,其态度恭敬而神圣,仿佛极为虔诚的信徒,仰望着他们高不可攀的神邸。
哪怕是顾老夫人也不致于令他们敬畏如此吧?
此人又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而,顾钰也来不及多思,转头便向山下滑去。
陈妪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她必须回到祠堂之中,因为她已经有了很强烈的预感,今晚的顾府不会再平静,既然已经有人察觉到了这里,不难保证没有人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何况她的身后似乎还多了一双眼睛……
落至山脚后,顾钰便长吸一口气,以飞一般的速度几翻腾跃,足尖点过亭台檐角,屋顶瓦片,如幽螟之蝶般的穿过槐树林,直至抵窗而入,翩然落至了祠堂之中。
祠堂之中那盏牛油灯已经燃尽,香味也不再浓郁,再加上窗子一开,冷风袭进,几许轻烟便飘然散尽,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顾钰的心情更是如波涛翻涌一般的震颤而迷惘,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一个让她盼望许久却想要杀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
顾钰的眼中瞬时聚满似堕的晶莹,那两汪晶莹宛若碧波荡漾其中的水晶,似坠欲坠,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不,所有的不快,都将成为过去,我是活在当下,活在明天,我不该被任何事情所打倒,也不该为任何人而流泪。
一念闪过,顾钰闭了闭眼,再睁开,神色便是一片冷静而清泠。
算算时间,妙微很快就会清醒,于是,她又将披在妙微身上的那件水绿色长袍重新披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提起了笔,在虞氏所赐的一些佐伯纸上迅速的书写起来。
老子的《道德经》,她早已熟记于心,所以,这般书写下来,她的速度也是极快。
等到第十遍落笔时,妙微便已醒了过来,醒过来的她自然有些迷糊,不记得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辰陷入沉睡,睁开眼的她首先看到的是跪在地上正奋笔疾书的顾钰。
看着她低垂螓首,睫毛如羽扇一般半盖墨瞳,却也掩盖不住她眸中的那份认真以及凛利,妙微不由得心头一颤,问道:“娘子,一晚上你都一直在抄写这些吗?”
“是!”
顾钰并不看她,揭开上一张佐伯纸,又在下一张上面疾笔起来。
妙微看着厚厚的一叠佐伯纸,以及看着纸上写着的满满几行字,眼中更是露出一些古怪之色来。
“娘子,这些都是……都是你写的吗?”她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喃喃道。
顾钰浑然不觉,依旧道了声:“是!”
在第二十遍落笔之后,她才轻舒一口气,抬起了眼睫,望向窗外,道:“天亮了!该来的人也应该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祠堂门外脚步声连连,正是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赶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