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赵丽芳饶有兴味地看着潘盈，直到潘盈眼泪再次刷刷落下，她才转过头去，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跟潘盈说一个字。

　　 潘盈想用这种手段过关，也把别人都想得太傻了。林大新崔立军且不说，就说吴校长，京大这种顶尖学府的校长，能是普通学者？人家就看不出来潘盈这幅心肠？

　　 “潘盈，你根本没有必要向她道歉！”跟着潘盈来的一个男生看出了赵丽芳笑容里的轻蔑，愤怒地喊，“你怀疑的很有道理，难道有怀疑还不能说了吗？这可不是权贵一手遮天的旧社会了！”

　　 “是啊，没有上过学的人也能考进京大，我就不知道那些77级大学生是怎么有脸来鄙视我们这些工农兵学员的。”

　　 “吴校长，我们都是京大一员，有权利向京大反映问题，有权利要求京大就赵丽芳的报考资格和考试成绩做出解释！”

　　 吴校长看着那边几个握拳愤怒的男生，眼神中慢慢多了一丝嘲讽：“潘盈同学，你是否也对这个问题表示质疑呢？”

　　 就在这时，行政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吼声。

　　 “还我京大净土，革除舞弊学生！”

　　 “我们要民主，我们要公平！”

　　 “赵丽芳滚出京大！”一个尖利的女生在两次口号声中间响起，特别刺耳。

　　 吴校长脸色铁青地打开窗户，正看见行政楼前的路上，已经有百十个学生站在一起，举着横幅，挥着拳头一起喊着口号。

　　 学校保卫科、政治科的干部闻声赶来，有人敲门进来，看见吴校长办公室里这一幕，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跟吴校长报告：“校长，下面有工农兵学员游行。他们说要为他们同学潘盈主持公道，要求公平民主，要求把赵丽芳赶出京大……”

　　 崔立军站在吴校长背后，看见了游行队伍中拉起来的白色条幅，条幅上写着“赵丽芳滚出京大”的字样，脸色黑了下来：“吴校长，如果京大处理不好，那我只能请部队派兵来保护我们的军属了！”

　　 吴校长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什么东西都敢在京大跳了，真以为我们京大没人了？欺人太甚！”

　　 “把东西和人都带上，跟我来！”

　　 吴校长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穿着中山装，留着胡须，戴着圆圆的眼镜，平时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可是这会儿一发火，谁也不敢出声。这位可是在当初开会时候敢跟领袖对着干的人物，大运动时候被发配边疆，运动一结束，选择京大校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老人家的性子其实一辈子都是非常爱憎分明的，之前的种种举动无非是出于一颗从业数十年的师长之心，想要给几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个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但是事情与他的期望恰恰相反，他想治病救人，有人却只想煽风点火，借刀杀人。

　　 真是岂有此理！

　　 吴校长从行政楼中走出来，站在楼前的台阶上，望着面前的学生队伍，拿起自己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队伍最前方的男生举起了拳头：“我们要求公平公正民主，要求把污染京大环境的赵丽芳赶出校园！”

　　 吴校长看着他们的眼神露出悲哀，这就是京大的学子？连分辨黑白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被别人当成傻子一样玩弄在手掌心中！

　　 “校长，让我来说吧。”赵丽芳看着吴校长的脸色，真害怕他被气出一个好歹来。旁边的秘书连忙扶住了吴校长，看着赵丽芳走到了最前方。

　　 看见赵丽芳，下方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更有不少师生发现这边不对，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人越来越多，崔立军和林大新对视一眼，都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赵丽芳和人群之间。

　　 “你还有脸出来！”刚才那个尖利的女声又再次响起。

　　 “我为什么没有脸出来？”越是被这么多人看着被这么多人攻击，赵丽芳脸上的笑越从容，“傻子和瞎子都有脸出来，我这么漂亮好看，当然更要出来！”

　　 “你就是美人蛇！”站在前方的男生恨恨地看着赵丽芳，“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舍友揭发出来，你都不知道羞耻的吗？你的存在就是京大的耻辱！”

　　 赵丽芳收起了笑容：“说起来揭发，说起来那张大字报，我们正好要好好说一说。”

　　 她回头看卢月娥：“卢月娥同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卢月娥看了看潘盈，又看了看前方越来越多的师生，突然叫了起来：“大字报上是我写的，但是我没有编造！那些内容要么就是潘盈告诉我的，要么就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没有撒谎！”

　　 吴校长捂住了胸口，身边的秘书连忙给他喂下药片，把从不离手的水杯端起来喂他喝药。

　　 潘盈低着头，勾起了嘴角。

　　 赵丽芳看着卢月娥：“刚才在校长办公室，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卢月娥大声叫：“刚才你们那么多人对着我一个，又是公安又是军人的，还带着枪，我怎么敢不低头？”

　　 赵丽芳点了点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在大字报上罗列的我的四条罪名，都是真的，你都能为此负责对吧？”

　　 “大字报需要负责吗？”卢月娥当初选择大字报就是因为这种形式可以畅所欲言，不需要负责，“我只是提出了我的疑问，你也可以写出大字报来回答来辩论。真理越辩越明，最后我们共同进步，不就很好了吗？领袖都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说得对！”

　　 “就是！”

　　 工农兵学员都非常赞同卢月娥的话，一个个表示支持。过去这些年，贴大字报是他们的一个拿手把戏，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只要被人贴了大字报，都迟早要被他们打倒踩在脚底。谁听说过贴大字报还要负责的？

　　 “胡说八道！”

　　 “你们是放屁！”

　　 “要是人都不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张口就能污蔑他人，这个世界还有道理吗？”

　　 “你们这些人恐怕还是生活在四人帮时代吧！”

　　 从周围聚集来的师生们越来越多，有一个人开口反驳，就有无数人跟着开始驳斥这种谬论。这些人中不乏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大字报危害的，一听这些言论就觉得无比荒谬无法容忍。

　　 崔立军按了按武装带上的枪，向前一步：“我以人民解放军的名义提醒各位，赵丽芳同志不仅是京大学生，还是省级优秀军属，更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加强团团长的爱人。对于她的污蔑，就是对于我们军队的污蔑；对于她的攻击，就意味着抹黑我们的部队。”

　　 “作为一名军人，我支持公平公正民主，但不支持扣帽子捏造罪名攻击为祖国贡献牺牲的军人和军属！”

　　 林大新也接口：“国家《宪法》赋予了你们游行和张贴大字报的权利，可不是为了让你们颠倒黑白，攻击军属和军队的。”

　　 “凭什么说我们是颠倒黑白？”

　　 赵丽芳拍了拍手：“好，既然你们认为卢月娥的大字报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们就来梳理一下。”

　　 “卢月娥给我安的第一个罪名，是我没有资格参加高考，因为我没有上过学，所以考上京大也是作弊达到的。”

　　 下面的男生大喊：“难道她说的不对吗？”

　　 赵丽芳向旁边送来资料的京大行政人员做了个手势：“请您来说明一下好吗？”

　　 抱着档案袋的行政人员看了看吴校长，得到吴校长的首肯后，才走到游行队伍前方，从档案袋里取出了一张盖满了公章的介绍信：“我是京大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这是赵丽芳同学报名时候的介绍信。”

　　 “这是H省军区部队推荐书以及赵丽芳同学获得H省优秀军属的奖励证明。”

　　 “这是单位证明，在参加高考之前，赵丽芳同学已经因为特殊才能被五六二电厂子弟小学聘任为小学教师，该小学校长和教师都出具了证明，证明赵丽芳同学具有较高的业务水平和工作经验。”

　　 “根据1977年的高考招生工作相关增补文件，赵丽芳同学符合其中‘工作经验丰富或确有专长的’这一条，具有参加高考的资格，故发放准考证，允许参加高考。”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听见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行政楼前回荡。就算是对赵丽芳厌恶至极的很多工农兵男生，也能看出工作人员一一拿出展示的介绍信、公函、奖励证明等等都是真的。

　　 只是看着H省优秀军属这一个奖励，就有不少人开始有些动摇了。

　　 不用赵丽芳再说什么，档案馆工作人员就从她的档案袋中取出了另一张纸：“这是赵丽芳同学的高考成绩。”

　　 他在旁边看了很久，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对于这些根本没有分辨能力的游行学生印象很差，这会儿就直接把这份高考成绩单举到了为首的男生面前：“这位同学，你看清楚了吗？”

　　 因为1977年高考时间太紧，各种资源都十分缺乏，当时连印刷考卷和准考证的纸都没有，还是经过特批后，动用了印刷领袖文集的专用纸张才解决了问题。人力物力的极度贫匮，让很多考生接到通知书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考试成绩，更没有像后世这样把什么文科状元理科状元全省状元都当成关注焦点大肆宣传的做法。

　　 很多人到后来都是通过各种渠道打听问到自己的成绩，而赵丽芳自己通过殷秀成知道了自己的成绩之后，只是在家里乐了好几天，也没有向外人说过，所以根本没有别人知道赵丽芳考了多少分。

　　 被工作人员几乎把成绩单杵到脸上的男生往后退了一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了一遍，那些手写的数字还是没有变化。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不由张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位同学，能请你把赵丽芳同学的成绩大声念出来吗？”工作人员也是个有趣的人，看着男生脸上的表情，笑眯眯地问。

　　 “这，这不可能！”男生无法置信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