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这次H省拥军优属表彰大会是由省军区和省革委会联合举办的，会场就设在H省军区大院内的礼堂。

　　 军区招待所的环境比外面的招待所好不少，虽然仍然简陋，但至少干净很多。房间里有两张床，另一张床上放着一本红宝书，应该是有人了。

　　 赵丽芳把自己行李箱里的床单被罩枕头罩拿出来，给另一张床上收拾好，又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在墙边的衣柜里，这才打开了工作人员给她的资料。

　　 看完这些会议资料，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刚才签到后，那个工作人员看她的眼神和表情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

　　 在数百人的表彰名单中，三位省级优秀军属是被放在非常靠前的位置的，而且还有详细的资料介绍。

　　 而关于赵丽芳的资料里，把她夸成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全心全意为他人付出从来不考虑自己私利的人。

　　 当然，资料上并没有进行这样直接的夸赞，但是列举的一系列事迹却全都是这些赞美的注脚。

　　 丈夫牺牲之后，拒绝改嫁到县城富裕家庭，一心一意照顾公婆和三个年幼的儿女。上工时从不偷奸耍滑，下工后勤快照顾家庭。就连殷青山执意不肯躺在烈士津贴上吃老本，非要劳动的事情，也被安在了她的头上。

　　 在劳动之余，她还一直积极学习，追求进步。她不仅进了扫盲班，从一个文盲变成了一个能够自己读书看报苦练书法的准知识分子，还私下跟农民艺术家学习各种技能，全面提高自己文化艺术水平。

　　 当然，更传奇的是，她的丈夫活着回来了！然后，她还勇敢地和敌特作斗争，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五六二电厂的安全！在敌特组织被剿灭的过程中，她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这资料更新速度够快的啊，这其中要是没有殷秀成的手笔，赵丽芳就跟他姓。

　　 这样一个伟大高尚的妻子和母亲，一个意志坚定的革命群众，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军属。不认识赵丽芳的人，看了这些资料，当然会对她肃然起敬。

　　 原来我这么了不起的吗？赵丽芳一脸懵逼地将封面上印着“为人民服务”、“H省1975年拥军优属表彰大会”字样的会议资料放在一边，把代表胸牌和房门钥匙装好，挎上小包出了门。

　　 代表胸牌是一个方形软塑料片，背后有一个别针，能够别在衣服上。正面是红色的，上面印着金色字体：H省拥军优属表彰大会代表。工作人员说了，凭这个胸牌，能够到军区食堂免费用餐，也能够进出军区，在军区内部对外开放的区域参观活动。

　　 在军区食堂吃了晚饭，又在盛城大街上溜达了一圈，领略了一下七十年代省会的风采，赵丽芳回了房间，看见房间里另一张床上坐了一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审视，赵丽芳对着她点头淡淡微笑：“你好，我是赵丽芳。”

　　 “哦，我是王欣茹。”

　　 这个名字赵丽芳有点印象，和她同样是省级优秀军属，排名在第一位，今年应该是四十出头，这样看起来的话，保养得还算不错，不显老。

　　 赵丽芳看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王欣茹应该有一定的背景。

　　 她是H省高盘市档案馆的干事，丈夫是一位团长，她没有随军，而是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残疾的公婆，一边培养两个孩子读书。后来，团长丈夫在战场上受伤截肢，她无怨无悔，一个人负担起来家庭重任，并鼓励丈夫勇敢面对困境继续奋斗，继续为革命贡献自己的生命。

　　 王欣茹的主要亮点在于她写了一本书，讲述了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少女是如何背叛自己的阶级，和旧家庭划清界限，勇敢地加入了革命队伍，并嫁给了一位比她大了十岁、出身贫下中农的军人，然后和自己的军人丈夫如何忠于革命忠于党，克服各种困难的故事――几乎就是她的自传了。

　　 这本书被H省革委会点名表扬，王欣茹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了今年H省的优秀军属。

　　 另一位优秀军属则是一位铁娘子类型的，不但担起自己的小家庭，还是当地的乡镇三把手，工作风风火火，成绩赫然。

　　 跟她们一比，赵丽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特别小家庭小女人的存在。

　　 现在王欣茹见了她并不热情，赵丽芳也就没有什么跟她攀谈的兴致，自顾自地洗漱换了睡衣上床睡觉。

　　 在她擦脸揉脸的时候，王欣茹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再看看赵丽芳床上明显是自己带来的床品，她终于忍不住在赵丽芳拉上薄被准备休息的时候说：“赵丽芳同志，我们是军嫂，不是资产阶级小姐，应该艰苦朴素，而不是追求物质享受，滋长骄娇二气。”

　　 赵丽芳背对着她“哦”了一声：“王大姐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没当过资产阶级小姐，从小就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是很懂那种生活。”

　　 王欣茹气得用力拉了一下床头的电灯绳子，啪嗒一声把灯关了。

　　 看着挺小挺嫩的样子，还挺牙尖嘴利的。不过是教育她一句，还不是为了她好？居然就这样讽刺自己的出身！真是不明白了，现在什么人都能评上优秀军属了！生了孩子自己养不是应该的？供养公婆，不过是想让两个老人给她帮忙带孩子罢了！像赵丽芳这样的军属一抓一大把，凭什么会评上她？

　　 赵丽芳可不管王欣茹在心里怎么骂她，她发现在陌生的地方，她竟然有点失眠。

　　 招待所的墙上没有窗户，她面对着上白下绿的墙壁看了半天，然后又数了半天的羊，热乎乎的出了一身汗，想洗个澡也不方便，非常苦逼地睡着了。

　　 但是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按时叫醒了赵丽芳。

　　 她起床的时候，王欣茹还没有醒，赵丽芳轻手轻脚地倒水刷牙，结果刚刷了一半，王欣茹猛地坐起拉亮了灯，顶着一头乱发恨恨地瞪了赵丽芳一眼，就开始穿衣服。

　　 赵丽芳懒得理她，自己加快速度洗漱，然后提着自己的包拿着东西出了门。

　　 吃完早饭，拿着胸卡找到军区礼堂，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坐好，赵丽芳拿出工作人员提前发放的纸笔，一脸认真。她来之前就想好了，殷秀成给自己弄这个荣誉一定是托了关系，自己要是表现不好，殷秀成找的那个人也跟着丢脸，那不是就连累人家了？

　　 所以不管会议内容如何枯燥，赵丽芳都要用最虔诚最认真的面貌来证明，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优秀军属。

　　 人们慢慢进场，赵丽芳坐在第二排，身边很快坐满了人，左边是另一位优秀军属，那位铁娘子，再往左就是王欣茹。

　　 第一排应该是某些领导的位置，现在还空着不少。

　　 舞台上摆着一溜桌子，桌子上搭着红色金丝绒的布，摆着几只话筒，穿着军装的工作人员在上面忙碌着。

　　 当台下台上的领导们鱼贯而入的时候，赵丽芳知道，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概天下所有的官方会议都是一样的，哪怕是隔了几十年，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赵丽芳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奋笔疾书，把领导们的讲话重点全都记在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里。

　　 她右边的人不停地看她，赵丽芳都没有空多管。

　　 直到会议中场休息，赵丽芳松了口气，才听见旁边有人幽幽地说：“你，有必要这样吗？”

　　 赵丽芳终于有空转头看这人，原来是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色有点发青，眼圈发黑，唇色暗淡，一看就是那种睡眠不好的人。要不是现在这个年代不是后世那种纸迷金醉的时候，赵丽芳都会怀疑他是纵欲过度。

　　 如果排除掉他的脸色和眼圈，这个男人长得还算不错，眉清目秀的。

　　 “怎么没有必要？领导们传达的都是最新的指示，是最宝贵的革命思想，不记下来，怎么回去好好领会中央精神，进行正确的革命斗争呢？”赵丽芳又不认识他，又要竖立自己的优秀军属人设，话说得格外冠冕堂皇。

　　 黑眼圈非常无言地看着她，赵丽芳给了他一个无比疑惑的眼神，似乎在问，我说的哪里不对？

　　 坐在赵丽芳前面的人笑了起来，回过头来：“记的什么革命思想？能不能让我拜读一下？”

　　 这个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军装，上衣四个口袋，就是军官的打扮。这个时侯军衔取消了，无法从外表看出他的身份，但是他身上的那股气质，说话时候那种无需多说就理所当然的架势，一看就不是低级军官。

　　 赵丽芳当然不会反对，让领导们看见才能证明组织没有选错人啊。

　　 她站起身来，双手把笔记本递过去：“随便记的，让您见笑了。”

　　 不知名的军官笑着接过笔记本，本来只是随便一看，不过很快就点起了头：“不错，不错。”也不知道是哪里不错，他翻了几页，说了两个不错，就把笔记本还给了赵丽芳，还温和地鼓励她，让她加油。

　　 赵丽芳很客气地道谢。这期间，身边这个黑眼圈的眼神一直上下打量着她，赵丽芳却没有太大的兴趣跟他多说。

　　 赵丽芳左边的铁娘子也好奇地把赵丽芳的笔记本借过去看，一看就满口夸奖起来，什么字写得好看，记得好整齐又有条理之类的，把挨着她的王欣茹烦得都快坐不住了。要不是前面都是领导，王欣茹都要开口讽刺赵丽芳了。

　　 一个农村文盲，半路出家的玩意儿，能写几个字就忘了自己两腿上的泥了吗？

　　 王欣茹的祖父可是当初著名的大商人，她小时候家里请的私人教师，教她弹琴插花，书法画画，什么没学过？要不是天翻地覆，那乡下土包子是连她脚上的皮鞋都不配摸一摸的。

　　 带着满心的不平，王欣茹也拼命地记录上面各位领导的发言讲话内容，然后等到再次中场休息的时候，起身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走到第一排前面，双手捧到刚才看赵丽芳笔记本的军官面前：“龚将军，我叫王欣茹，这是我的会议记录，请您指点。”

　　 赵丽芳就坐在龚将军背后，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原来还是个将军？那确实是个人物。而且王欣茹绕过其他人专门来找他，恐怕在这些人当中，这位龚将军的地位也是最高的吧？

　　 “喂，她这是跟你争呢。”黑眼圈笑嘻嘻地跟赵丽芳说，连声音都不肯放低，前面的龚将军和王欣茹都听到了。

　　 龚将军纹丝不动，并没有接王欣茹的本子，而是对王欣茹点了点头：“继续努力。”说完就不看王欣茹了。

　　 王欣茹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赞许，本来就是羞愤的时候，又听见黑眼圈这大声说出的话，把她藏在心里的一点私心揭穿了，直接就迁怒在了黑眼圈和赵丽芳身上。亏得她还记得这是会议现场，不能闹事，只是狠狠瞪了赵丽芳和黑眼圈一会儿，对着他们的方向哼了一声，踩着皮鞋哒哒哒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赵丽芳瞥了黑眼圈一眼，她当然知道王欣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是这黑眼圈明显是挑拨是非，看戏的拼命垒台，根本对她也没有善意。

　　 接下来，不管黑眼圈怎么跟她搭话，赵丽芳都只是淡淡应上一个两个字，根本不跟他多说。

　　 上午的会议结束时，赵丽芳觉得非常累，不仅是手指手腕累，而且耳朵也累，心也累。

　　 黑眼圈只要有时间，就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问东问西，王欣茹更是时不时投来刀子一样的眼神，就好像她抢了王欣茹的什么宝贝一样。

　　 午餐是集体到食堂吃的，黑眼圈打了饭，毫不在意赵丽芳的冷淡，非常自然地找到赵丽芳对面坐了下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嘉。”黑眼圈笑嘻嘻地跟赵丽芳说，“你的名字我知道，我看见你的笔记本上写了，赵丽芳。”

　　 赵丽芳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点了点头：“林――嘉――你好啊。”

　　 中午回招待所午休的时候，黑眼圈终于消失了。和赵丽芳一起步行回去的铁娘子看着赵丽芳问：“那个林嘉是不是看上你了？你可注意点，你现在是优秀军属，要是……”要是惹上了这种事情，被传出去麻烦就大了。

　　 赵丽芳轻轻一笑：“怎么会？你看看他那脸色，那眼圈，恐怕每天晚上都忙着呢。这种男人连我爱人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我能看上他？”

　　 铁娘子啧啧了两声：“也是，听说你爱人牺牲你都不肯改嫁，现在你们夫妻团圆了，就更不会有别的男人的事儿了。”她是一个短发利落、身体壮实的女人，性格也很直爽，“不过，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喜欢你这样的。又漂亮又贤惠，还聪明有文化，多好。”

　　 赵丽芳笑了：“男人喜欢有什么了不起？能让女人喜欢的女人，才是最厉害的。”她用肩头撞了撞铁娘子，“就比如你，我就挺喜欢的。”

　　 铁娘子愣了楞，哈哈大笑起来：“看不出来，赵丽芳你这么有意思。”开会的时候那么一板一眼，简直就像是一个狂热信徒，可是私下说话却这么有趣。

　　 王欣茹没有回房间午休，赵丽芳躺在自己的床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林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