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钟意还未说话, 益阳长公主便过来了, 她与皇后有隙, 同太子和秦王的关系倒还好, 语气中也是姑姑对小辈的责爱:“你个泼皮,少说两句不成么。”
言罢, 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 你只不理就是了, 要是说的过了, 就差人告诉皇后, 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 ”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 施礼道:“今日晚了,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 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 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 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 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 他转身,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
“泡茶的水,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她竟肯拿出来,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你来这儿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两个年轻女冠,她亲自引着钟意到后院:“几个院落常年有人打扫,你自己挑个喜欢的便是。”
钟意向她道谢,上前去细看一会儿,道:“便选北侧那座吧。”
越国公在侧,微吃一惊:“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儿安静,”钟意说:“景致也好。”
她既这样讲,越国公也不好说别的,益阳长公主则道:“表哥安心,观内有侍卫往来巡护,自是周全,有我在这儿,也委屈不到怀安居士。”
越国公又道了声谢,吩咐人将一干箱奁用度送过去,自己却趁着最后时间,同女儿话别。
“虽是出家,却也不是绝世,青檀观离家不远,得了空,我们便来看你,”他握住女儿手掌,谆谆叮嘱:“我留了十个护卫在此,供你日常调遣,你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向父亲一笑,眉目舒缓,自生风流:“我知道,阿爹不要忧心。”
这样好的年纪,却离了红尘,束缚在这等清净地,越国公心里又怜又愧,唯恐说多了惹她伤怀,便同女儿一道进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钟意只带了玉夏玉秋两个侍女,皆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感情深厚,观内不比公府富丽精致,钟意神态自若,她们也不露难色。
“我是与红尘无缘了,你们却不一样,”收拾完东西,钟意叫了她们到近前,温声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贴一份嫁妆,叫你们风风光光出嫁,做个正房娘子,全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这样说,”玉夏玉秋垂泪,跪下身道:“我们原就是陪在您身边的,一荣俱荣,合该相伴,您在这儿出家,我们也出家便是。”
“说什么胡话,”钟意摇头失笑,见她们态度坚决,终于将她们扶起:“先留在这儿,改日碰见合适的,再行分说。”
她挑选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独居,却也绰绰有余,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里装饰颇见雅致,十分不俗。
……
益阳长公主的午膳不过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头用膳,有个年轻女冠立在下首,恭声回禀。
“华衣贵饰,怀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带,只几件绢衣,并藏书千卷,与她素日用惯了的琴棋,十数箱奁中多是典籍,并无奢靡享乐之物,”那女冠面露钦佩,轻声道:“每日闲暇,居士便在房中翻书,偶尔出游,也极端方,见过观内清简,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她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气度自该不俗,”益阳长公主停了筷子,语有叹意:“我先前还怕坊中传言为虚,招一个富贵娘子来,现下回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听完,却只低头不语。
“差人回禀皇兄,就说怀安居士气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过来,益阳长公主侧身净手,轻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