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九中无烟校园的标牌都打的很响。
但何樱一进数学组的小隔间, 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白色烟雾, 呛的止不住低咳了几声。
姚老师从电脑后站起身,拉开窗户, 忙冲她笑笑表示歉意。
“小何樱,对不起啊。”
衣着干净素简的中年男人偏过脸,注视着案台上的绿植,如释重负般笑了:“有话我们外面说吧。”
他冲何樱温和慈爱地点点头, 当先出去了。
何樱跟在姚占峰身后,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惴惴不安。
年轻漂亮的老师是更受学生喜欢,带班上手容易, 但难免经验和威信上就缺了点。自从升入高二以来,何樱很多时候,都多蒙姚老师照拂。
他资历深却从不摆老资格的款, 业务能力又没话说, 私底下人也有趣,特别喜欢和他们这群年轻老师玩闹成片。
尤其是碰见青春叛逆期, 性格冲不服管的男生, 姚占峰总是第一个揽过来自己教育。
……担心何樱一个小姑娘被欺负呗。
沿着数学教研组的楼梯道下去,便是个小花园休息区,天光丰沛,草木花色明媚鲜妍。
匆匆上完课回来的老师在这里遇见, 都喜欢停下步履, 问候闲聊两句。
何樱咬着唇, 垂眼看了好久鞋尖,终于撑着一股劲,细声细气开口了:“姚老师,这两天……有家长过来找我啦。”
她越说越轻缓,尾音里还掺杂着一丝属于小姑娘的委屈娇憨。
姚占峰嗯了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何樱脸轰的热了起来,指尖也慢慢蜷缩进了手心里。
面对往日熟悉又尊重的同事,她真的……开不了口。
昨晚她也这么闷闷不乐,和林臻抱怨过:一腔热血,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
“宝贝,”林臻当时正斜靠在懒人沙发上打游戏,闻言扬眉扫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年轻俊朗:“这可是个死循环啊。”
何樱瞬间被他八风不动,好整以暇的少爷脾气惹到炸毛,愤愤推了他一把。
“……诶,知错了知错了。”
林臻含笑讨饶,更乐了:“我还以为,何老师要抢我手机了。”
何樱一抬下巴,傲娇极了:“我可没这个闲工夫。”
见她起身要走,林臻忙伸手摁住她:“别别。再给我两分钟……这局就结束了。”
“你这也扑街的太快了吧。”
林臻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屏幕把他脸映的肤色极白,唇微抿着,活脱脱就一个认真乖巧的大男孩。
还要时不时侧过脸分心,确认她还在。
何樱看的心软了一秒,不咸不淡道:“你安心玩吧,我也刷会儿淘宝。”
“嗯。”
林臻轻握了下她的手,又松开,笑意泛上眼底:“挑吧,我付账。”
何樱软着嗓子,笑着骂了他一声。
不过没想到,她还沉浸在点开一个个好友种草的链接时,林臻那边就已经结束了。
“唉,”他合上笔记本,叹息着耸了耸肩,然后拥住她就往后倒:“你说徐挺好好一个暴躁少年,玩个游戏怎么就那么菜呢。”
何樱在心底默然。
她也不止一次听徐挺似笑非笑,在她面前吐槽林臻游戏技术太渣了。
呵,男人。
“……喂神经病。”
何樱一回过神,慌忙挣扎:“手机万一砸脸很疼的。”
林臻忍不住笑起来,从她手里取出手机,漫不经心扔到了一旁。
“这不就好了。”
……可他仍俯身反按着她的手,不肯放。
她扇着睫毛,连声音也变的轻轻细细的,呓语似的。
“让开啦。”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响在耳边。
他当然没听她的。
她的长发缠在一处,铺满了一枕,难言的妩媚风情。可丝丝缕缕,又扯的她微微的痛。
就像这种让人沉沦的致命甜美一般。
带着歇斯底里,但又教人不忍心推开。
她似是很难承受他温柔又激烈的动作,眼里淌着的如溶溶月色般的水光,摇摇晃晃,滴落到他心里。
“……何樱。”
到了此刻,还有什么比得上彼此的姓名动听。
他的声音里犹带着些许情动沙哑,喘息渐浓,折磨着她,一边低语着最暧昧的情话:“呃这真是,就是死……也满足了。”
很久的痴缠,感官冲击卷着潮水,吞没了他们。
直到后来,她的脸上依然笼着一层淡色的红,迷离又婉转,困倦的就要沉沉睡去。
食髓知味的林先生终于想起正事来,从被子里摘出她雪白的手腕,轻晃了晃:“要睡了?”
疲乏至极的何樱嘟哝了声,眼前只余一片黑甜的梦境。
“睡吧睡吧,乖。”
他倾身去关了她那侧的床头灯,却舍不得睡。
借着墙边小夜灯那一缕昏黄的暖光,林臻撑着头靠在枕上,从纤长的羽睫到柔嫩的唇,细细描摹着她的睡颜。
何樱似乎睡的不□□稳,在梦里一脚踩了空,整个人猝然惊跳了下。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枕边男人安稳的气息俯下来,把她按进了怀里。
“……好可怕啊。”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心有余悸地抱怨着:“这一脚踩空的失落感也太真实了吧。”
“听说这是神经在检查我们是不是死了。”
林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道:“说明你睡眠质量好。”
“噢。”
“你看,”他低沉笑着,说:“睡前充分运动,还是十分有助睡眠质量提高的。”
“林臻!”
何樱一拧他的腰,恼羞成怒:“你真不要脸,要不是你、你,我肯定睡的超级香。”
林臻笑意更甚,明知故问:“……我怎么你了?”
回答他的是怀里女朋友气鼓鼓地,倏然把他的枕头……抽掉了。
“哼,你这种人就不配枕枕头。”
林臻整个人都慢了一秒,瞠目结舌。
简直被她生气的方式,萌了个半死。
“好好,我不枕。”
他笑着直叹气,从善如流:“要是一下睡不着,就和我说说学校里的事?”
何樱听见这话瞬间低落下来,连眉眼都耷拉着。
“你不说是死循环嘛。”
林臻心软的一塌糊涂,拨开覆在她脸侧的长发,落下一个温柔如水的吻。
夜半无人私语时。
“说错了,我重说好不好。”
何樱眼里终于有了温软笑意,点头说了声好。
“我的意思是,何樱,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你都有可能面临这种状况。”
他神色认真平静,替她分析着:“全校绝大多数老师都是你的前辈,这种论资排辈的环境里,我当然明白你的难处,但你不觉得好像……”
林臻冲她笑了下,无可奈何:“两害相较,似乎还是你直接去找姚老师谈,比较合理。”
她当然可以借着年轻,尊重老教师的名义,请带教老师、级部主任甚至是分管校长来处理这件事。
但且不说完全得罪了姚老师,这显然也是……一种无能。
既然做了班主任,不论年资深浅,都要有能协调科任教师的魄力。
平时遇到哪位老师要参加教研活动,或是临时有事要调课,何樱身为班主任,自然有第一个“牺牲”自己的自觉性。
什么一天六节课连上,连带一周早自习这些苦,她都轻描淡写经历过。
因为想让科任老师多多关心自己的学生,何樱温声说了不知道多少软话。
但至于魄力么……
何樱把脸埋进被子里,在床上翻来滚去。
道理她都明白,但仿佛一定要听林臻说出来,才能完全打消自己的顾虑。
“多大了你。”
林臻把人从薄被里捞出来,好气又好笑:“能说就说,说不出就推给别人,拉倒。犯得着总为这事难为自己么?”
何樱点点头:“犯得着呀。”
林臻:“……”
每个成功的女班主任背后,都有位默默奉献,温和包容的男人。
林臻深吸了口气,细致地替她把郑件事的利弊捋了遍,效果是终于把……
别别扭扭的何老师,说睡着了。
……这何樱,他在心底喟叹了声。
不论她在学生,在家长面前掩藏的多淡然知性,内里其实还是个柔软的小姑娘。
她很需要自己,更让他想要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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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眼下,急到面红的何樱正在拼命回想措辞。
姚占峰回身看着她,忽而笑了,那笑容里盛着显而易见的苦涩。
“看把我们小何樱为难的。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何樱温柔又难过地嗯了声。
“不瞒你说啊,这几天烟抽了好几包,早晨起来照镜子看着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再有怨气,再想不通,我哪能冲着学生来?我是个老师啊。”
“何樱哪,”姚占峰望着湖绿的叶片,目光飘的很远:“入校22年,我带了15年高三毕业班。你也知道,我们学校评高级的硬指标,带满5年高三就够了。”
“要是问我要为什么带那么久?毫不讳言地说,我是为了那一点可悲的成就感。”
“就因为学生、家长、领导都说,我最擅长带高三数学,踏踏实实,不强求那些奥赛知识,所以孩子考出来的成绩反而漂亮,很感激我,我就信了。”
而那位把姚占峰比下去的数学老师,凭的就是奥赛教练的身份。
可即使是九中这样的一流名校,能真正学懂奥赛的学生又有多少呢。
老师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领导也是从普通教师熬上来的,怎么会不懂。
只是,什么都比不过一块奥赛金奖,能给学校带来的美誉度重要。
论文、竞赛、讲座名气在前,踏踏实实教书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
“这一点都不可悲,”何樱心里滚过酸涩:“……姚老师,我们都很佩服您。”
不少人说,高中教师怕是性价比最低的职业,纯属为爱发电。
成天操着卖白.粉的心,拿着卖白菜的钱。
但就有这么一群人,她们原可以不用那么拼命,偏甘愿痴人说梦。
“那都是从前了。”
姚占峰自嘲一笑:“二十二年,上课从没迟到过的名声,只要几天也就能全毁了,说到底,还不是败在一个钱字上。”
“你们也不用为我想借口,评职称不就是为了涨工资么?你我皆凡人,谁不喜欢钱。”
何樱坚持道:“……您也值得那点职称工资。”
姚占峰听的笑了,想起什么似的,眉飞色舞道:“你知道我女儿吧?她像她妈妈,可聪明了。今年她申请到了ucl的医学,那很难的,我是一定要供她去念的!”
英国的本硕费用不低,尤其是医科,学费堪称昂贵。
何况是在伦敦中心区的ucl,租房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姚老师夫妻两人都是九中的教师,就凭那一点薪资,怕是精打细算,才能负担起。
而更令姚老师气闷的是,他自己总结编写的教辅书,眼看出版社就谈好了。
一定要先有高级职称,才能挂名过审出版。
今年一耽搁,又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姚占峰见难为的小姑娘,为自己的事懵懵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忍,故意神秘兮兮开口说:“你知道,那时候你和顾芥刚进校,不少老教师都是有些微词的么?”
何樱满目茫然啊了声。
这话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谁让你们俩都是一工作,就开了五六十万的好车来,能不惹眼么。”
姚占峰语气幽默:“那时候我就劝他们,你们可千万放心,人家虽然不朴素,但教书的心说不定比你们还真。”
“你想,谁家的纨绔子弟想不开,会跑到高中来教书啊?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何樱没忍住,被他逗的笑了。
“诶这就对了――”
姚占峰笑的释然:“小何樱,你要记住,你是班主任,不是受气桶。就像我这次似的,你只管大胆来找我麻烦,这就尽到你的职责了。”
“又不是你的错,干嘛把自己折磨的苦哈哈的。”
“放心,我会自己去班里和家长群道歉,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用替我圆谎。”
姚老师陆陆续续和她说了很多,有关于妻女的,也有关于学校里的。
却唯独不再提自己评职称的事了。
显然已是心灰意冷。
姚占峰看着何樱,却满眼温和:“何樱,我一直都特别相信,你会是个好老师。”
他语气唏嘘:“要是不计较收入,不提我们近乎苛刻的作息时间。这世上的职业,除了医生,哪有能和老师媲美成就感的呢?”
何樱抿了抿唇,听懂了他的深意。
哪怕就是有朝一日,给她评上了正高教授级教师,那点工资……
别说林臻看不上,她这个手握好几套房产的人,也只觉得一般。
荒唐就在于,反而是因为她不缺钱,才能安心把这份职业做好。
因为心无旁骛,纯凭喜欢。
何樱思绪飘的很远,等姚老师喊了她两次才听见。
“……你准备时候办事情呀?”
何樱秀气地拧起眉:“什么事?”
“婚事啊,”姚老师语重心长劝道:“你可别拖了,再拖慢慢又是一年新高三,你想结都没机会。”
姚占峰还故意吓唬她:“我可跟你说,就我们学校,有老师的未婚夫可就是这么跑的!”
何樱眨了眨眼:“那,这能算工伤么?”
姚老师:“……”
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
何樱噗嗤一声笑了:“姚老师,您别管啦,我们装修……才刚收尾呢。”
她说着,脸上丝丝泛起了红。
就林臻家里那么多套住处,住都住不过来,谁还想着现成装潢入住。
林焕里却特地驱车带着何樱和林臻,看遍了全城的高档楼盘,听何樱的意思点头拍板,选一栋。
当然,二三四五栋也成。
又给他们请了个专业的室内设计家装团队。两人工作忙,没关系,可以向他们提了要求,让管家监工,团队负责嘛。
只要樱樱喜欢,能用钱解决的那都是小事,这是林焕里的原话。
那栋房子的涵义,不言而喻。
听见“装修”二字,姚老师呦了声:“不错不错,好事将近。”
何樱面如桃花,连声直说“没有”。
别说姚老师,就连顾芥和沈曼,也都心焦得很,总抓着她问:“你家霸总求婚了没,到底什么时候办酒啊?”
催婚军团日渐壮大。
何樱总红着脸,笑眯眯回呛一句:“急什么呀,都等着给我攒大红包?”
但实际上,她也的确……不太急。
事情总要一项一项办。
林臻唯恐任何一点仓促委屈了她。
新房装修陈设都做的很细致,等到通完风能住进去,至少也是初秋九月的事了。
所以,两方父母也明里暗里提过,让他们九月之前就把证领了。
等何樱从高三下来,轻松了点,今年国庆就能办婚宴。
至于林焕里慕云夫妇,笼络儿媳妇的手段,可谓暴躁。
珠宝首饰,华服名包,零食水果,应有尽有。
连林臻都看不下去了,扬眉带笑,无奈问他爸:“我说,你们这样让我送什么?那是我的女朋友。”
“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如直接给现金得了。”
听的何樱含怒瞪着他。
林焕里似笑非笑:“我当然想给现金红包,改口费。你倒是给我个机会啊?”
何樱:“……”
林臻坐直了身,低低嘟哝着: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