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7 章
你若在深渊, 那我便在深渊中陪你。
那天少女在梦中的一席话, 令李承乾难以忘怀。而瞬间,眼前的苏妧与梦中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令李承乾有些恍惚。
“太子殿下。”
娇柔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令李承乾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几个月不见,少女出落得越发迷人,青年太子看着眼前一声粉蓝色高腰襦裙的苏妧,忍不住弯了双眸。此时正值初秋,他正在骊山的别宫之中,而苏妧, 则是与万泉县主杨宜歆一样, 被长乐公主邀请到骊山别宫来的。
李承乾目光落在苏妧身上,笑着说道:“瑶奴与万泉从长安城中赶来,一路奔波,先去安顿吧。”
说着, 便招来了李震,“景阳,你带万泉县主到长乐公主那儿。”
杨宜歆闻言, 眨巴着眼睛,“啊?我去见长乐阿姐,那苏妧呢?苏妧怎么办?”
然而李震已经到了室内, 朝杨宜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万泉县主。”
杨宜歆看向苏妧, 苏妧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我等会儿去找你。”
杨宜歆见状,看看苏妧,又看看太子表兄,想了想,就跟着李震出去了。
安静的室内,只余苏妧和李承乾两人。这对年轻的少男少女,距离当初因为京师地动而举办的天祭时的见面,已经将近半年了。这半年来,柴令武被贬至并州,颍川县主子执意要出家礼佛,李承乾马球比赛时落马腿伤……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苏妧不在宫中,时常因为李承乾腿伤的事情而忐忑不安。
如今见到李承乾,他坐在轮椅之上,一身素雅的常服,依然俊逸无双,唯一不同的,是他如今不再像从前那样身姿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
坐在轮椅上的李承乾望着苏妧,神情十分淡定自若,半晌之后,他才轻咳了一声,“怎么样?看习惯了吗?”
从前的时候,都是要苏妧仰着头看他,如今角色对换。苏妧垂下双眼,笑了笑,然后在李承乾的轮椅前蹲下,双目与他平视着。
苏妧:“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习惯。”
李承乾:“……”
自从李承乾的腿伤了之后,苏妧一直想见他。一直在梦中见面不是办法,因为梦中的李承乾总是比较跳脱。而且人只要入睡,都会做梦,人的一生做梦无数,能记住的寥寥无几,苏妧在梦中见过李承乾很多回,但是毫不清楚李承乾记住的到底是哪些梦。
而且,在梦中,她并不能弄清楚李承乾的腿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年多来,苏妧的侍女月见忍冬频繁跟长乐公主府的牡丹走动,而万泉县主杨宜歆到苏府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原因无他,月见和忍冬跟长乐公主的侍女牡丹走动,是为了给苏妧传信,了解李承乾的近况。而杨宜歆到苏府,原因也不过是只有一个,她要帮李承乾和苏妧两人传递信物。
李承乾自从腿伤了之后,已经很少会见东宫的属臣。因为李世民心疼太子有伤在身,所以特地叮嘱他不必太忙于学习与听政,只要安心调养身体即可。李承乾面对自己身体上的转变,表面上虽然十分镇定自若,但内心深处难免有几分自暴自弃,父亲那么说,他乐得不见人。
于是,宅在东宫不见人的太子殿下百无聊赖,更加热衷于给苏妧画丹青。
短短半年,东宫之中苏妧的画像,由一开始的一抽屉,变成了如今的十抽屉。而貌似走火入魔的太子殿下依然没有要回归正途的打算,乐此不彼地画着苏妧的画像。或怒或喜,或动或静,站着的坐着着……神态各异,可每一幅都堪称可以比拟名家之作。
太子殿下可是师承本朝最著名画家阎立本,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子殿下的画作说可与名家比拟那是从来都没人反驳的,因为他的老师就是本朝最大的名家。
太子殿下看到入宫来陪几位公主玩的杨宜歆,隔三差五给她一副丹青让她带去给苏妧。
苏妧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惊讶,后来就习以为常了。难得这时候以为自己腿瘸的太子殿下还有闲情逸致要来给她送丹青,可见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可以的。
于是,原本还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苏妧,在看李承乾的画作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来,不必担心李承乾会因为这个挫折而长歪。
礼尚往来,她亲自为太子殿下调了一副安神散,定时让杨宜歆拿进宫去给他,有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也会将画面画下来,送给李承乾。
其实如今想起来,苏妧觉得只要长孙皇后还在世,她就不必多虑。因为在她的记忆当中,李承乾是在长孙皇后去世后,才开始崩坏的。
放下心来的苏妧,终于可以有个冷静的脑子去考虑未来的事情。她先是百里夷留下的医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半年期间,将于腿疾有关的医书和病症都翻了个遍,然后在好不容易收到百里夷的来信时,火速地赶往陈王府,要李诱派人去留意百里夷的行踪。
当时李诱还奇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百里大夫要云游四海,你觉得老人家这些年在长安也待得有些憋屈,就随他去当闲云野鹤好了,怎么无端端如今又要我派人去留意他的行踪。”
苏妧:“让你派人留意就派人去留意啊,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诱却十分任性:“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帮你。”
苏妧只得将原因告诉李诱,“太子殿下的腿伤虽然好了,可却患上了足疾,行动不便。百里夷是民间圣手,医术很了不起的,我的阿娘当初腿疼之疾多年不好,也是百里夷治好的。”
李诱听到苏妧的话,当场就喷了,“妧娘,你要弄明白,你让百里夷治的是当今圣人的嫡长子,你可别忘了百里夷的父亲当年就是丧命在圣人的军队之下,他将圣人视为杀父仇人,怎么会愿意替太子堂兄治病?”
换了他是百里夷,不趁机将杀父仇人之子一刀了结都算是十分给面子的。
苏妧却觉得李诱纯粹是杞人忧天,按照苏妧对百里夷的了解,百里夷绝对是不愿意直接替李承乾治病的,但只要她去问,百里夷一定会愿意告诉她方法。只是功夫到不到家,能不能真的将李承乾的足疾治好,主要还是看她。
于是,苏妧杏眼一瞪,凶巴巴地看着李诱,“那你到底愿不愿意派人去看看?”
被苏妧从小凶到大的李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能说不愿意吗?”
苏妧:“不能,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去找王妃姨母,告诉她你欺负我。”
李诱:“……”
明明是苏妧有求于他,怎么就老是动不动就威胁他呢?难道他长了一张很好欺负的脸?
但如今宫里宫外,都为了太子殿下的足疾发愁,李诱死马当活马医,至少百里夷在民间名望很高,不管他愿不愿意治,知道人在什么地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万一百里夷忽然想开,愿意给皇室效力了呢?
于是,李诱十分认命的派人去留意百里夷的行踪,百里夷这只闲云野鹤,如今正在洛阳郊外的一个小草屋里当他的世外高人呢。
苏妧想起这半年来的心情,又看着眼前的青年太子,感觉一直不着地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少女抬眼,望着太子殿下抿着唇笑,眉眼弯弯,透着无限的欢喜。
李承乾被少女的笑容感染,心中仅剩的几分忐忑与不安,终于一扫而空。
青年太子纵然练得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领,可终究不过二八年华。他是装得淡定,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不过区区伤腿,他又怎会放在眼里?
表面上如何是一回事儿,内心深处如何又是一回事儿。
无时无刻都像是一只孔雀的太子殿下,也会有望着自己的腿黯然神伤的时候。难道以后真的无法正常走路了吗?他若是残疾了,瑶奴会嫌弃她吗?
那个在梦中将他唤醒,又在梦中给他力量的少女,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吗?
如今见到了苏妧,李承乾心底也暗松了一口气。
四目相接,两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相视而笑。苏妧站了起来,转到李承乾的轮椅后面,“太子殿下。”
李承乾微笑着纠正她:“又不是在宫里,瑶奴不必多礼。”
苏妧从善如流,“高明,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李承乾内心正有此意,如今听到苏妧这么说,故作矜持的沉吟了一下,然后才点头,“那就辛苦瑶奴了。”
为了照顾李承乾,骊山别宫有台阶的地方,都铺平了,变成了斜坡。但苏妧终究是个姑娘,而李承乾又不想让宫人和侍卫尾随,所以两人能走的地方并不多。
苏妧推着李承乾到了别宫的花园里,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夕阳的余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了,投射在地面上。
李承乾担心苏妧走累了,指着前方的一棵大树说道:“到那边树下坐一会儿吧。”
苏妧点头,其实推着轮椅并不算费力,但太子殿下的体贴总是能让人十分受用。
两人相对而坐,李承乾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望着额上已经有一层薄汗的少女,她不止是额上有汗,她那白皙的脸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红唇微微抿着,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与他对视,毫不吝啬地朝他绽放笑颜。
李承乾眉弯眼也弯,问道:“瑶奴,累吗?”
苏妧摇头,“不累。”
李承乾闻言,正想说什么,然后却发现苏妧正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素色常服下的……右腿?李承乾一愣,内心还没来得及感觉被冒犯,就听到苏妧问道:“高明,你的腿伤好了吗?”
李承乾默默点头,“嗯。”
苏妧望着那伤腿,心里蠢蠢欲动,十分想上前“毛手毛脚”地检查一番,可又怕李承乾会认为她是另有所图。更何况,如今光天化日之下,还在花园里,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虽然说苏妧这次到来骊山,就打定主意要将所谓的体统踩在脚下,但明面上还是要装一装的。
可要怎么样,才能让李承乾愿意给她看一看腿伤呢?
苏妧还在想着,忽然听到李承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腿伤是好了,可患上了足疾。太医说,这是断腿的后遗症,日后有可能会好,也有可能会不好。此番来骊山,一则是母亲说让我换个环境休养,二则是太医说温泉之水对许多伤痛有奇效,我若是无事,多去泡泡温泉,或许会有效果。”
李承乾的骊山之行,确实是因为太医的一席话促成的。
太医说骊山的温泉之水对一些伤病有显著的疗效,太子殿下的腿伤是已经好了,可足疾一直不见起色,到骊山泡泡温泉水,说不定会有奇效。
半年过去了,太子殿下的断腿是好了,可又添了足疾。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在东宫里养病养得烦躁,只能寄情于画画。皇后殿下觉得与其放太子殿下在东宫里天天画画,不如听太医的话,将他赶到骊山去天天泡温泉,说不定泡着泡着,能泡出奇迹来。
太子殿下听说此事之后,倒是好说话得不得了,他也不担心此时此刻他离开了宫中,会被其他的兄弟趁机上位。他只是跟母亲微微一笑,温声说道:“若是阿娘觉得去骊山好,那儿子便去骊山好了。”
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的事情,到了骊山,还能耳根清净。
长孙皇后望着太子殿下的模样,心底微叹了一声,她走到李承乾的前方,与他对视着。
“高明。”
李承乾望着母亲,并未搭腔。
长孙皇后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还记得你年幼时,阿娘最常与你说的话吗?”
李承乾垂下双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眉目间的神色蓦地变得温柔,“阿娘与儿子说过许多的话,我都记得,我年幼之时时常生病,有好几次都是快要踏入鬼门关了。每次生重病的时候,都是阿娘在东宫日夜陪着我。那时阿娘总喜欢握着我的手,叫我坚强。阿娘跟我说,生而为人,理应自强不息,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便要努力活下来。”
长孙皇后:“你能记得,阿娘心中很欢喜。去吧,到骊山去小住一阵子,或许换一换环境,心情也会变得不一样。”
李承乾听到母亲的话,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阿娘,儿子还有个请求。”
长孙皇后:“你说。”
太子殿下:“骊山别宫若是只有儿子一人,未免过于冷清了。”
长孙皇后闻言,笑了起来,“没事,阿娘会安排。”
于是,太子殿下翌日就到了骊山的别宫。在他到了骊山别宫的第三天,长乐公主带着李治和城阳公主也来了骊山别宫,说要来陪太子阿兄,省得他在骊山里寂寞得要拍苍蝇解闷。
日子过了几天,半大不小的城阳公主觉得骊山虽然自由,可玩伴不多,也不如宫里热闹,缠着长乐阿姐将杨宜歆叫来陪她,长乐公主举一反三,想起近半年来牡丹和苏妧两个侍女的来往,在邀请的杨宜歆的时候,也将苏妧一同邀请到了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