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痛意袭来,古意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逃不过的,临陨灭之际,他想起了很久之前。
浮云山,落日,古榕。
枝叶繁茂的榕树上挂着一条花蛇,兰英嘶嘶吐着猩红信子,眼中笑意融融,满目都是树下蜷着身子的黑狐狸。
古意晃了晃身上的枝叶。
兰英朝他嘘一声,“别吵,阿年在睡觉。”
那只睡觉的黑狐狸胡年,仰着脸,流着口水,在嘴边泻下一条长长的丝线。
睡得很熟啊......
古意心思一转,玩心便起,他垂下身上的枝叶,一下,一下地挠到黑狐狸的油光光的毛发上,点点它朝着天的小肚皮。
滑溜溜软乎乎还有些毛茸茸的,玩着玩着,古意有些欲罢不能。
黑狐狸被搅得翻了个身子,用爪子拂开那枝叶,继续睡。
古意继续用枝条去碰他。
那黑狐狸半睁着眼,咧着嘴巴似笑非笑扯住了那枝叶,对着古意做着口型:“完了你!”
怎么?
他顺着狐狸眼的方向看去,正正看到兰英朝着他瞪眼,一双金色的蛇眼隐含怒气,她灵活转动着脖颈,张开大嘴朝着大榕树的树皮咬去。
“啊!!!”一声惨叫,同时升起的,还有扑腾扑腾鸟儿飞起来的声音。
整棵大榕树都在晃动。
这是一场树与蛇的斗争,血口,落叶,榕树簌簌抖动,夹杂着胡年的笑声。
胡年摇头站起来,看树上的蛇,又看那棵鬼哭狼嚎的榕树,边拍落在身上的树叶,边朝着地上蹬了几蹬,转了个圈,当树叶飘落在地,他也变成了一个翩翩的少年郎,轻轻擦去嘴角的口水。
只见他着青衣,脚上蹬着一双青布鞋,将一头青丝高高挽起,朝一根粗枝吹了口气,化为一根白玉簪插于头上,对着相斗的一蛇一树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说着,他又弄了把折扇挂于腰间。
圈着树干的兰英停下动作。
古意不言,只盯着兰英。
她的眼睛看着那黑狐狸的脖子,就是不看他的脸,她的脸微黑,脸上还有蛇鳞,看不出脸有没有红。
她会脸红的。
古意掩饰掉心中闷气,语气笑嘻嘻:“还行,只是你俩再怎么修炼,也不能如我好看,哈哈哈。”
得到的回应是兰英朝他晃动的蛇尾“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古意原身为一只树妖,其原身高大,且枝叶繁茂,化为人身时,便专修幻术,脸上围着一层云雾,飘飘渺渺的。
曾有一只见多识广的老妖断言:“此树必然不凡!”
一句话不算什么,只是从古意的修炼轨迹却能看出他的特别,比普通树妖幸运,而且修炼天份极佳,是一只特别有仙缘的妖。
“如云似雾,朦朦胧胧,留有想象,可以说是好看。”胡年话到此,顿了顿,又道:“近来修炼我略有所得,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下山去人世走一趟,看是否能碰见一些机遇。”
说到此,他眼眯了眼睛,一双狐狸眼满是狡黠和野心。
他已经修炼千年,已为狐仙,但千年的修炼止于此,他不愿。若是能在人世间得以磨练,以世间的诱惑为引,假以时日,相信也必有突破。
他向来是有主意的,他要走,古意便下意识去看兰英。
兰英蛇身麻利地溜下榕树,也化为人,对胡年笑道:“我也去,近来我也有所得,阿年,我跟你一块下山。”
站在树下的男女,女的妩媚妖娆,男的质朴天然,站在一起,古意虽不愿承认,却还是觉得他们相配的很。
黑狐狸生性风流,但古意却知道,他对兰英无意。
“古意,我们相识已经不止千年,过些时候,我想下山一趟,之前我的族人也曾找过我,道世间的繁华有时候能让仙人都能迷失,太夸张的不是?”有一次他与胡年闲聊,胡年如此道。
“我想到世间走走,古意,我知你喜欢兰英,我们修炼不易,若是喜欢,就抓住机会,在一起吧。”胡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留恋。
“什么机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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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面对兰英要一起下山的话,胡年拒绝了,他笑着说:“一个人在世间行走才是最最有趣,若是能得到一个知心的人,就更是妙了,兰英,你可明白。”
他的心不在这。
兰英心思剔透,怎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脸上还有些热度却不停,她背过脸去:“我明白的。”
胡年又说了些道别的话,朝着他们挥挥手,便飘远了。
“兰英?”古意用树藤戳戳她。
她呆愣愣地转过头来:“他走了,他拒绝我了......”
古意看着她慢慢冷却下来的妖艳的脸,拳头握着,飘飘的纱衣让她的身子显得脆弱可怜,古意皱起眉毛,垂下树藤将她托起,枝叶纷纷围过来将她紧紧包裹。
“古意,这世上,还有谁能了解她胜过了解你自己?”胡年那天笑得云淡风轻。
古意却感受到此事的不易。
不过,此时他环抱着兰英,却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慢慢涌起来的满足。
想到他这只狐狸要入世,古意有些担心,还有些幸灾乐祸......
******
而那只黑狐狸,却是将浮云山远远抛在背后,悠悠然地在世间行走了。
没有别的妖怪与他耍,他就自己耍,还跟人耍。
不知在人世过了多久,他不会见到一只鸡就扑过去,也不会见到一个比他好看的人他就幻化为那个人的模样到处逛......
他渐渐与普通人一般,一日三餐,偶尔还会去酒楼听听小曲,去街角玩斗鸡......
为了掩饰身上的妖气,他经常流连在繁华喧闹之所,灯笼环绕,玉楼林立,脂粉飘香,衣袂翩跹......
出入烟街柳巷,抚过美人的脸,也搂过美人细腰,见惯风月之后,他也能做到乱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这种境界了。
一日,他起身练好一幅字,挂于墙边,看那落笔处,看一撇一竖,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人说,看字如看人。
胡年看自己写的字,很不满意。
他上前将字扯下,一点点撕下,丢进门前的小溪中,看着那纸被浸湿,在水流中起伏,眼看着越飘越远,想了想,将剩下的纸折成了个小小的纸船放在水中。
反正没什么事做,不如跟上去,看它会飘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胡年便化为一滴小水珠飞了过去,紧紧地趴在那纸船之上。
路水城,四面环水,城内几乎也被水所包围,几乎每个人家每个店铺或门前,或窗下,都会有一条跨步即可达对面的小溪。
绿水汪汪,清可见底,小溪底部有泥有石子,石缝间寄生着蓝绿色的水草,偶尔还有一两条小鱼。
胡年顺着纸船穿过花街,听到小花魁在窗下嘤嘤的哭,哭她妈妈爱钱不爱她。摇摇晃晃间,路过小客栈,看到那面熟的店小二撑着胳膊打呼噜睡着正香。看见路边在洗手,避开了孩童想要抓住小船的手......
胡年不记得自己转过了几个小水口,走过了几条不同的小溪,他慢慢在纸船上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纸船已经停下了。
小溪上方垂落着一棵油菜花,它落在水面上的那个点就是纸船正在使力的那个点。胡年坐起身来,用指尖挑起那柔弱的菜花茎,将它放回到岸上,让纸船继续走......
胡年隐住自己的身形,挑开落在水面上的落叶,穿过了一片树林子......
“赵家娘子,夫人这次给了你多少打赏银子?”
“恩,这是妾还姚大姑的,请大姑收好......”
“嘿,你这个娘子倒是大方,好好做,以后夫人若是有活,我也会再叫你来的,你爹也要好生照料着,还我的钱以后再说,不过你爹的病我会叫我家常去看看的,你先回去吧......”
“是。”
在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中,他知道,自己是进了别人家的后院中了。
他透过树影子,看着那叫赵家娘子的走远了,姚大姑却不走,眼睛盯着手中的几个铜板,用嘴巴咬咬,“唉哟”一声,吐出口唾沫,将铜板收好才离了这树林子,边走嘴边还不停地小声骂着:“死丫头,就这么几个铜板就将老娘打发了,真是......”
她走得见不着影子了,胡年才松了口气,终于清静了。
哗啦啦哗啦啦,风动叶也动,他跳到地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衣摆飘飘,青衣玉冠。
眼睛四瞟,却见到一个女子正看着他,正是那赵家娘子。
呃?
“你、你是神仙么?”那女子诧异着,后退了几步。
胡年看着眼前的这个赵家娘子,眼睛黑黝黝的,眉毛有些黄,短短的头发胡乱绑了几个小辫子。
好丑的小娘子。
脚下的这片地,树影摆摆,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碎金点点,她的影子也落在地上,在树影子中摇摇晃晃。
但就是没有他胡年的影子。
恩,他是已经施法隐住了自己的身形的。
“你能看到我?”
胡年眨了眨他的狐狸眼,笑意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