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从沉重的心情里一抬头,见着慕容叡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两眼还是盯在她身上。想起刚才不由自主的和他流露些许心情,顿时又气又恼,气恼自己竟然在人前伤心。
“嫂嫂想回去吗?”慕容叡问。
明姝摇摇头,“不,嫁过来了,就暂时还没有回去的道理,何况……”这大好的日子,她跑回去,难免太扎眼。
韩家把她嫁出来,基本上就不想她回去。
室内又陷入一片沉默里,慕容叡过了好会起身,“我还有事,告辞了。”
明姝点头。
送走慕容叡之后,她拿着家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银杏在一边满脸担忧,“五娘子别看了吧?看了也是……”
信都里这儿千里迢迢,送到这里,恐怕人已经完全不行了。再怎么牵挂,也是没用。
明姝闭上眼,把信纸收起来。
她依在门外看了一眼,外头的阳光冰凉冰凉的,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一出去就和掉到了冰窖里差不多。
“说起来奇怪,怎么二郎君又给五娘子送信了?”银杏奇怪道。
上次也是二郎君,这次又是二郎君。银杏想不明白了,怎么回回都是他?巧合多了就有猫腻。
想起上次慕容叡说给她的家书是从外头大街上捡回来的,神色有些僵硬。十有八、九可能是婆母担心她不把这孝给守完就跑回家。这年头女子守寡就改嫁的比比皆是,越往北就越多,刘氏怕她跑了,断绝她和娘家的书信往来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东西能拿到手里就好,就算有猫腻,心里知道就算了。”明姝抱住暖炉,浑身没有多少劲头。
夜里闹贼,整座刺史府鸡飞狗跳了一夜,不管是主人还是奴婢,都得穿戴整齐坐在屋子里头,免得到时候衣衫不整,被人抓了。在平城想要叫人毫无还手之力很简单,把衣服给脱几件就行了。
她强撑着一晚上没睡,大白天里去补觉,又不好意思,传出去指不定要被人说三道四。
脑袋昏昏沉沉的,靠在隐囊上,眼睛闭上又睁开。事情接二连三,到了这会,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五娘子先靠会,我去庖厨那儿给五娘子端碗羊肉汤来。”
刺史府里头用的羊,都是从前头草原来的,被牧民放养,吃草原上的草木和药草。和豢养的不一样,肉味鲜嫩,也少有膻味。庖厨下头常常准备着,给主人们驱寒。
明姝没做声,银杏当她默许了。自己亲自去庖厨里。
走到外头门口,冷不丁的瞧见慕容叡站在那儿。吓得银杏倒吸口冷气,冻的浑身发寒。
慕容叡像是守在那儿专门等她似得,见她来了,示意她走近些。
银杏怕这个煞星怕到骨子里头,硬着头皮上前,听到他问,“你们娘子现在如何?”
“娘子一切安好。”
“安好?”这两个字在慕容叡嘴里说出来,已然带了一股质疑,银杏心跳如鼓,头垂的低低的,不敢抬起来。
“好好服侍,若是有个万一,我唯你是问。”慕容叡说罢,大步走开。
银杏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心底大叫不妙。这下这位郎君是真的盯上自家娘子了。
明姝稍稍休息了会,然后到了刘氏那儿侍奉。
这几天来的都是慕容家的人,刘氏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那些妯娌面前不愿意有半刻的落下风,身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儿媳,也是个十分长脸的事,她哪里肯放过。
妯娌们都知道刘氏的脾性,没人和她争。见着明姝,都是两眼发亮说刘氏好眼光,要是自己也能给家里的儿子寻得这么一个貌美新妇就好了。
刘氏得意,叫人去请慕容叡,她虽然没了一个儿子,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叫人过来,认一认亲戚,不过慕容叡没来,下面人的回话是,“郎君出去了。”
刘氏很不满意,“出去了,去哪里去了?”
这个儿子才来平城没多久,就连刺史府里头的那些属吏都认不全,就算有熟人,也是他以前在武周认识的,而且这些熟人跑到平城来,都是来投奔他的。
哪里要他出去拜访人的?
“二郎君说,他去拜访北平将军的两位郎君。”
“我听说上回,胡家的两个公子过来,小公子一时兴起和二郎比试了一场,被摔下马去了?”刘氏想起次子和胡家的那些纠葛,孩子之间难免争强好胜,加上慕容叡下手很有分寸,胡文殊虽然从马背上摔下来,除了腿脚疼痛,需要静养几日之外,没有别的事。
“回禀阿家,是有这回事。”这事明姝也听说了,听刘氏提起,赶紧答道。
“也不知道他在武周县学的甚么,争强好胜,那个小公子比他还要小三岁,也不知道让一下。”
“孩子不都这样,年轻人喜欢争强好胜,不争出个输赢,是不会放手的。”刘氏一个妯娌道。
“他这个性子,以后一定要改。在代郡这里还好,都是自己人,别人看在他阿爷的份上,不和他计较,若是到了外头谁还认他!”
刘氏说的气愤,恨不得马上把慕容叡叫到面前给训斥一通,妯娌们马上劝她。一时间场面热闹。
妯娌们在那里说的热闹,轮不到明姝插嘴,明姝回想起那个梦境里,男人横行霸道的模样。不由得撇了撇嘴角:如果真的是慕容叡,还要继续这么霸道下去呢。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太猖狂了?”
慕容叡骑马在街上,往胡家而去。兰洳今天跟着他一块出来,他驰马到慕容叡身边。
“怎么?”
“你把人家弟弟给弄得都差点端了一条腿,现在上门去,会不会被人给一顿打出来?”
胡文殊当时摔下来的时候,一条腿疼的钻心,后来让大夫来看,断是没有断,但恐怕也骨裂了,不养上个一百天,恐怕是挪不动。
“他自己要和我比的,马上比武原来就不比在地上,一个不慎掉下来,脑袋被马蹄子踩爆都不稀奇。既然敢比,那就敢输。敢赢不敢输的,算甚么男人。”
“十四岁的毛头小子,的确是不算男人。”兰洳哈哈一笑。
说笑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胡府面前。
胡家不亏是财大气粗,府邸修的也就比刺史府稍微小了点。大门和旁边供人通过的侧门都紧紧关着。
兰洳上前拍门,侧门那儿开了条缝,把名刺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的看门人把侧门打开供人马进去。
兰洳咦了声,看了看慕容叡。
慕容叡是刺史的儿子,将来一个刺史的位置绝对少不了的。这胡家的两个儿子未免也太不上道了。
慕容叡面色不改,“走吧。”
胡家兄弟对他只是当做平常客人对待,还没见到面,就已经感受到了迎面扑来的倨傲。
来了个老家仆请慕容叡过去。到了堂厅上,只见着胡文殊。
胡文殊的一条腿上绑着木板,骨裂这事,说大也大,大夫不敢掉以轻心,拿断了腿的办法给他治。到了现在行动不变,过来都要人帮忙。
见到始作俑者,胡文殊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扬起嘴角,笑的讥讽,“甚么风把慕容郎君给吹来了?”
他也不请人坐下,让慕容叡站在那儿。
慕容叡也不客气,“过来看看二郎的腿好不好,还有大郎的手……”
胡文殊脸色蓦地沉了下去,慕容叡没有明说,可是两人心知肚明。他面色阴沉的似乎结上了一层霜。
“你来就是为了耀武扬威的?”
“是,也不算全是。”慕容叡的目光在胡文殊的那条伤腿上滑过,他双手背在背后,居高临下看着容貌妍丽阴狠的少年。
他淡淡一笑,不必做出格外的姿态,无形的气势排山倒海而来。
胡文殊不请他坐下,原本就是要为了杀一杀他的气焰,没成想,这招对于慕容叡来说根本没有用。
他身材高大魁梧,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双眼看自己的时候,似乎在睥睨。
胡文殊咬牙,“甚么意思。”
“过来瞧瞧手下败将,二来,见见你那位兄长。”慕容叡浅笑,他环顾四周,“我想他应该不会躲起来了吧?”
胡文殊当初就是从自家长兄口里得知,面前这个人武术高强,他也自幼学武,自诩不比任何人差。去慕容家的那一日,才会出言要他和自己比试武艺,谁料想输的那么彻底。
胡文殊才想说不要得意,可怎么也说不出口,慕容叡脸上在笑,眼眸里清冷,他来见人,并不是请求他的意见,告诉他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他的意愿无关紧要。
那双琥珀的眼睛依旧看他,尾骨处窜起一股凉意,流窜在四肢末梢。胡文殊强撑着,想要讥讽慕容叡几句。
这时,一个家仆进来,“大郎君说,请慕容郎君过去。”
慕容叡微微一笑,冲胡文殊一礼,“叨扰了。”
胡文殊见慕容叡潇洒转身离开,愤恨的一把把手边的凭几扫落在地。
慕容叡被引入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他看了左右一看,都是一些貌美的侍女。其中不乏高鼻深目的胡女。
屋内的帷帐垂下,举目看去,可看到是帷帐后有人影浮动。
“菩提的伤口可好些了?”慕容叡不等主人相请,自己在一旁的坐床上坐下。
帷帐依旧落下,里头的人没有半点出来见客的意思。
“多谢挂念,一时半会的还好不了。”
伤口不深不浅,拿捏的恰好到处。就在主要的血脉附近,也没有伤及手筋。若是慕容叡下手再狠点,他此刻就算侥幸不死,也是个废人。
慕容叡一笑,“那我就放心了。这次来,是告诉郎君一声,色令智昏这种事,还是少做。如果有下次,恐怕伤的就不止是手了。”
两家有亲,彼此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他没有下死手。可留了人家一条命,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清楚了。
“我闹不明白,你那个寡嫂,到底有甚么值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的。你们家和汉人联姻的少,和韩家除了这门亲之外,并没有别的关系。”
帷帐里头的声音顿了顿又道,这次略略带上了一丝得意,“何况,你阿娘和她定下的一年之约,算算也没有多久了,到时候她还是不算你们家的人。一样的要嫁人。早和晚又有甚么区别?”
慕容叡面色清冷,“看来你还是贼心不死,如果你胆敢真的再动她,伤的可不是现在一条手了。”
“看来慕容郎君对长兄还真是情真意切,哪怕他没碰过的女人都要护齐全了。”帷帐里毫不示弱。
“那也要比盯着不是自己的肉来的强。”他勾起嘴角,“好好养伤,这段时日,还是少碰女人,万一伤重了,北平将军的衣钵可就要给文殊了。”
他此言一出,帷帐里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叡拱手告辞,他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和这对兄弟叙旧的,也没什么旧要叙。
一炷香还没到,慕容叡就走出了胡府的大门。兰洳见他脸色不好,不敢过去讨嫌,突然听到他问,“韩家的那个人还在平城吗?”
“应该还没有,毕竟天这么冷,不好上路。”
“待会拿一封书信,要他再送一次。”
兰洳迷糊了,“啊?”
内堂上明姝正陪着刘氏和那些亲戚说话呢,门吱呀响了两下,慕容叡大步走进来。
顿时那些亲戚们吓了一大跳。
慕容叡没有管那些被吓到的亲戚,“刚刚儿在外头碰见了嫂嫂娘家的信使。”
被点名的明姝一脸莫名。那个信使不是前段时间才来过吗,怎么又来了?
“信使说是韩家娘子重病卧床不起,恐怕有些不好了。”
这下不仅仅是刘氏,明姝都惊讶的张了嘴。
她嫡母什么时候病的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