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慕容叡勾肩搭背的男人,察觉到于氏看过来的目光,他不以为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见着你,正好叫咋俩碰见了,一路?”
和他勾肩搭背的人叫兰洳,和他一道在武周县长大的,两人自小在雪地里头摔打长大,凭着这份情谊,都要和别人不同。
于氏见那两个年轻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不免心生不满,高声道,“二郎君,该启程了。”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鼻孔里冷哼两声,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上头的羊毛柔软,坐上去,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窗户前就挡了一骑,“风大,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顿时场面一时静谧下来。
慕容叡看着倒地几乎散了架子的箭靶,慢慢抬首,琥珀色的双眸里生起的火焰炽涨,如同那夜里梦里那样。烫的几乎要把她给烫坏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胸前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慕容叡见到她眼底露出的恐惧,颇有些不解。
“嫂嫂?”他持弓一步上了台阶,她脸色很不好看,见他上来了还是强颜欢笑,“小叔在干甚么呢?”
慕容叡目光不留痕迹的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教着孩子射箭。”
话语刚落,那孩子就叫起来,“你欺负人,叫人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叡低头嗤笑,“小家伙不知好歹,十几步内还能叫射箭么?我已经够体贴你了。”说完在小男孩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这孩子应该就是慕容士及的儿子了。明姝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她,眼睛一亮,跑上来围着她转圈,“你好漂亮!”
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说话和个大人似得,偏偏脸上还是小孩的稚嫩,明姝心里生出的恐惧不知不觉的被冲淡了些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脑袋。那孩子愣了一下,还是没躲开,只是等她手放开后,扬起脸很是严肃的道,“男人的头不能乱动。”
慕容叡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原本柔顺的头顶给揉的一塌糊涂,“连射箭的力气都还没有,称甚么男人!”
戏谑的口吻让小男孩炸开了,跳起来就要和他闹,却被慕容叡一只手挡住,小男孩闹腾半天,不能动慕容叡分毫。
闹腾了会,慕容叡开口道,“嫂嫂既然醒了,待会等天气暖和点,出去逛逛集市。”
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只能上东西两市去看看。
“要是不想,还有别的胡人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东西两市里头的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有些勾着她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