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儿看来,赵政可能是这世上最努力好学的“傀儡”君王。
因赵政年纪尚小,并未亲政,奏章都是由相邦吕不韦代为批阅。
吕不韦每日批完了奏章,都从中筛选一部分送到昭阳殿,供赵政“学习”如何治国。
而被筛掉的那些奏章则是吕不韦作为“权相”的个人隐私,是不能拿给赵政看的。
然而即便赵政所能见到的内容受足了吕不韦的限制,他依然会认真读取手里的每一份奏章,仔细思考吕不韦的每一处批注,绝对是“吕老师”“忠实”的三好学生。
而此时,赵政已在案前看了两个时辰的奏章。
“梁儿,去给寡人熬碗肉汤来。”
赵政饿了,从午膳到现在,一刻未停连续烧脑了四个小时,不饿才怪。
梁儿应诺出了昭阳殿。
想到那汤需要熬上整整一个时辰,她开始担心以赵政现在阴晴不定的性子,难保不会因为等得太久而发怒。
思及此处,她顿觉脊背发凉,立马加快了步子,抄了个前几日无意间寻得的近路赶去膳房。
这条路弯路较多,台阶陡峭,而且年久失修,所以人迹罕至,但从这里走去膳房却是近了许多。
梁儿走至一处转角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声,那声音很低。
“请姑娘代为转告,老夫知道该如何做,请美人放心。”
这是膳房的掌事老司膳的声音。
梁儿躲在台阶下的转角处,因为太好奇,便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老司膳神情凝重,将手中捏着的一小包东西快速塞入自己袖中。
而与那老司膳对话的竟是田尧的贴身侍婢。
“那便好,大人小心行事,我先回去复命了。”
回去?
梁儿吓得眼前一黑,险些跌下去。
这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侍婢要回去,必定会撞见她。
梁儿扭头就往回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侍婢知道她方才在偷听。
终于安然跑回廊道入口,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若无其事一般改沿大路走去膳房。
梁儿心中暗气,本来想快些到膳房才走了那条小路,哪知竟撞见了那两人私下密谈,这一去一回反倒耽误了时间。
想到这,她不免加快了脚步。
这一路,梁儿脑中始终在回放她刚刚看到的一幕。
老司膳放入袖中的会是什么?
那副场景像极了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
那小包不会是毒药吧?
梁儿甩了甩头。
算了,反正就算那是毒药,也害不到赵政头上。历史上的他可不是个刚继位就被毒死的倒霉蛋。
其他人的生死她也没那个能力过问,毕竟她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后宫女眷,这已经让她自身难保了。
何必多管闲事给自己徒增麻烦。
想着想着,便已到了膳房。
虽然不是用膳的时间,膳房里仍有十几人在各自忙碌着,或清点着食材,或擦拭着锅具,或拾掇着柴火……
见梁儿进来,人人面上都显出极大的兴趣。
只因梁儿每每受大王命来到膳房,总会做出些他们从未听闻过的食物来。
梁儿的汤熬了半个时辰的时候,老司膳进来巡视,见梁儿在这,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他又折返回来,在膳房里绕起圈圈来。只是绕来绕去,几乎都在离着梁儿不远的地方。
梁儿打开锅盖将浮起的油沫杳出。
此刻老司膳刚好移到梁儿的灶前,侧身对着炉灶,目光环视膳房众人。
只见他广袖一扬,又潇洒的交叉于身后,口中略为感慨道:
“相较之前,这些日子大家的活儿都做的更加精细了,本司膳十分满意,若是往后皆能如此,我也便可放心告老还乡了。”
他的年龄确实够告老还乡的了,只是见他刚才甩袖甩的那般利落刚劲,却像是还能再劳碌个三五年也无妨的。
不过人各有志,兴许人家就是心里累了乏了,不想再闻这王宫里的烟火味了呢。
盖上锅盖又熬了许久,司膳早已又不知去向。
梁儿手脚麻利的乘了一碗汤端着出了膳房,准备给赵政送去。
回昭阳殿的路上有一段石子路。
走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老司膳甩袖陈词的样子又浮现于脑中,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想着想着,步子不自觉的便慢了下来。
地上的石子一粒一粒的,每一脚踩上去,都能感知得无比清晰。就如很多个小小的锤子,敲打着脚底的神经。
一寸一寸,由脚下慢慢上移,游走全身,直至大脑……
忽然,梁儿恍然。
是袖子!
当时她已经打开了锅盖,司膳怎么可以在距离大王的汤锅那么近的位置挥扬自己的衣袖?岂不是把灰尘都带进了锅中?
老司膳在咸阳宫几十年,侍奉了四代秦王,又怎么会因一时高兴就犯下这样粗浅的错误?
梁儿又想到田尧的侍婢与老司膳私下见面的情景,难道……
她脚下步子越来越缓,低头看向托盘上盖着盖的汤碗,心中已是翻云覆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田尧要杀赵政?
不……
且不说田尧是否真的对赵政有情,就仅凭一点,秦王若是死了,依照秦律,没有子嗣的女眷便都要殉葬。
看那田尧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定是不会想这么早死的。
方才膳房一直有人在整理食材,老司膳没在更易动手的散落的食材上撒毒,而是在膳房绕了许久,专等她开了锅盖跑到她这里撒。
难道……他们要害的人并不是赵政,而是她梁儿,田尧想借谋害大王之罪将她除掉……
顷刻间,她已有了对策。
那田尧意在要她的命,而非赵政的命,所以这汤中之毒也定不会致死,估摸着最多也只是昏厥或者上吐下泻之类。
梁儿终于彻底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她突然再次提了步子,急急的向回走去。
梁儿快步回到膳房,直奔向她之前用过的炉灶。
众人见她急匆匆的去而复返,均面露讶异之色。
“梁儿姑娘,这是出了何事?”
有人忍不住询问。
毕竟她手中端着的是要给大王的汤,若是出了差池,膳房的所有人都会收到牵连。
梁儿一脸严肃。
“熬汤的时候走了神,记不清是否放过盐。路上突然想起,实在拿不定主意,又不能用大王的碗直接品尝咸淡,只得折返。”
梁儿在众目睽睽下自锅中又舀了一碗汤,毫不迟疑的喝下,细品了片刻,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在众目睽睽下脚步不稳踉跄倒下。
临倒下前她还死撑着说了一句:
“有毒……”
梁儿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
睁眼便见到赵政冰冷的面容,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双幽深的黑瞳中竟似乎透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担忧。
梁儿心中微动。
这样的赵政似乎与小时候的赵政重叠了一般,让刚刚清了毒素,头脑还不甚清晰的她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她这些日子都看错了,还是此刻看错了,到底哪个赵政才是真实的?
她觉得有些累,便重新合了眼,许久,复又缓缓睁开,眼前似乎清明了许多,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
“太医说那毒效甚微,少量不会致死,但若大量食用危害也不可小觑,只是这毒可让人迅速休克,故而一般不会有大量食用的机会。”
赵政只淡漠的讲了一遍那毒的毒性,却没有对梁儿说丝毫关切的话,他眼底的担心也不复存在,果然,方才是她看错了。
“你可知是何人要谋害寡人?”
空荡荡的寝殿中,赵政的声音更显清冷。
梁儿开口说话,声音却干哑得险些连她自己都认不出。
“下毒之人想要谋害的……并非是大王。”
赵政一怔,却只一瞬便恢复淡定神色。
他垂眼思忖片刻,复而抬眼看向梁儿消肿后细白的双手。
事情原委他已了然。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迎向梁儿的目光,眼神淡淡的,却隐约闪了点点亮光,显然是与方才有所不同了。
而梁儿亦是淡淡的看向他,一如当年在赵国的时候。
忽然赵政嘴角微微牵动,竟似是笑了一下。
“你,果真是我的梁儿。”
类似的话他们刚重逢的时候他也说过一次,而两次的语气却截然不同。
梁儿眸光一动。
赵政这话……
难道,之前他没有与她坦然相对,又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还在田尧的事上不闻不问……
都是在试探她?
他要亲眼证实,时隔三年,她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谨慎聪颖的梁儿,只有这样的她,在这危机四伏的咸阳宫才会有自保的能力。
如此,他才能摒除顾虑,全心迎敌。
那日过后,赵政命廷尉彻查下毒一事,并立下新规,往后秦王的每样饮食都会以银针试毒。
犯人很快被锁定为老司膳,但出于政治考量,梁儿并没对廷尉说出老司膳与田尧有联系的事。
赵政刚刚登基需要后宫女人的家族势力巩固政权、维系与各国的联系,不能这么早就断了自己的手足。
老司膳很识相,没有供出田尧。
赵政虽没有处置田尧,却亲自送了梁儿的做的汤给她喝,并且这跟被下毒的那次是同一种汤。
从前,田尧想尝梁儿的手艺赵政不让,还说什么“梁儿做的东西旁人碰不得”,虽然后来华阳太后和吕不韦也尝到了,可众美人始终没人尝过。
如今赵政莫名亲自带了与梁儿那日做的相同的汤给她喝,她却只觉心里发毛。
“大王,尧儿实在没有胃口,可不可以不喝?”
赵政闻言亲自端起了汤碗,舀了一汤匙汤送至田尧嘴边。
“尧儿乖,这是寡人专门让梁儿做给你喝的,其他美人可没人能有如此待遇。”
言毕,赵政又将手中汤匙向前伸了一些,竟就直接塞进了田尧口中。
“……大王……唔……”
田尧娇俏的小脸因躲避这个汤匙而扭捏的变了形,却还是没有躲过,任那汤匙塞得她一身狼狈。
赵政一脸温柔,接过梁儿递来的锦帕,轻轻擦拭田尧洒在唇边的汤汁。
“尧儿,来,寡人再喂你喝一口。”
赵政微笑着正欲再次端起汤碗,田尧便急声叫住了他:
“大王!”
赵政转眸看她,竟是满面宠溺,看得田尧更加心惊。
“不必劳烦大王了……尧儿……尧儿自己喝……”
一滴泪自田尧的眼中流下,赵政伸手将那滴泪轻柔拭去。
“好,你自己喝。”
田尧将汤一饮而尽,那汤中和进了她的泪水,竟让她觉得好苦……
赵政一连三日都去给田尧送汤,每天都是面带微笑看她将汤全部喝完才走,其余时间则不再去她的宫室了。
田尧不是太笨,隐约觉得大王知道了下毒的幕后主使是她,这三天便是在提醒她让她安分些。
赵政这一招,别说田尧,连梁儿看了都觉得心里慎得慌。
田尧受了太大惊吓,好一阵子也没敢出门。
相邦府邸。
“大人,斯以为,您是否该留心一下那个名为梁儿的侍婢了?”
“李斯,本相当初安排你入禁军为郎,直属郎中令,一来是为监视蔡泽,二来是观察望夷宫是否异动。至于大王身边的人,本相也自是安排了大王身边的人去盯着。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好。”
吕不韦垂眸,对李斯所谏不以为意。
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李斯这副自作聪明、总想抢着控制局面的性子。
李斯看出吕不韦的不悦,只得悻悻退下。
给吕不韦做门客已有整整一年,却始终得不到重用,一直只是禁军之中最底层的郎官,在秦王外出时还要充当车骑,跟着马车一路小跑……
想他师从荀子,习得帝王之术,早已分析了当世形势,来到秦国,是想要在这里一展抱负,助秦一统天下、创立帝业。
可如今在相府却是处处不得志……
李斯万般叹息,又思及那个侍婢梁儿。
那女子区区宫婢,在梧木亭仅凭几句话便解了自己的断手之危。
而近日中毒一事,若说那毒当真是要取大王性命的,毒性又怎会那般轻?那梁儿替大王挡了毒,又是否真是偶然?
还有大王……
大王待她由极致盛宠转为漠不关切。
表面看来,似乎是大王兴致已过。实则,自从梁儿被获准在梧木亭练琴,大王在那个时间路过凤凰池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在他看来,大王这段时间只是有意疏离于她,做给外人看罢了。
而那日田美人欺辱梁儿时,大王分明就在附近,却并未出言阻止,事后对此事竟也是不闻不问。
这份忍耐力,又怎是寻常十三岁的孩子能有的?
大王,梁儿……
这两人理应都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吕不韦独自坐在书房中,想着方才李斯的话。
那梁儿的确有些特别,即便如此,她最多也只是大王喜欢的一个女子罢了。
何况她身份低微,出身流民,连最基本的户籍都无,根本无法册封,一个没有尊贵身份的女人是不会影响大局的。
至于大王,他虽然面上恭敬得很,可是实际却是个极坚韧的性子。
吕不韦本来觉得大王自小便对这梁儿态度不同,便想利用梁儿扰乱他的心思。
不料面对梁儿的几经受苦,大王竟能为大局百般忍耐,倒是让吕不韦很是惊讶。
好在就算大王再是隐忍,还是不免偶尔露出些许对梁儿的关切之意。
只要将梁儿一直留在大王身边,迟早会成为大王的软肋,那时的大王便更加不足为惧。
若说提防……
那公子成蛟才是第一人。
蛟似龙,却非龙。
公子成蛟自改此名,看似是在自辱,但上古有云,若修得千年,蛟,便可一飞冲天,转生为龙。
吕不韦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且不说他背后虎视眈眈的楚宗室,单是他年仅十一岁便知审时度势,退而自保,如此心智,就已叫本相寝食难安了……”
不知从何时起,成蛟开始日日都到梧木亭与梁儿合奏。
梁儿与这位公子成蛟也逐渐熟络起来。
成蛟的性格活泼,爱好音律,他平日总是嬉笑随性又礼数不周,终日也只着一身连纹饰也无的素白长衫。
可即便如此,那份华贵之气在他身上依旧仿佛天生有之,浑然天成,不容得任何人忽视。
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白芷香,不似燕丹身上稳重清雅的兰香,也不似赵政身上奢华霸道的龙涎香。
成蛟的香是种治愈香,让梁儿每每闻到,都会神思安定,心情舒畅。那每日一个时辰的梧木亭练琴,也逐渐成了梁儿每日最期待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