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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星陨

  渐近正午,行宫外的厮杀渐渐声弱了。

   谢玉在下半夜发起了偷袭,行宫四面八方悄然围满了人马,直将行宫围得如同铁通一样,密不透风。然而那些伏兵刚埋伏好,便不知有从哪里出来眼冒绿光的凶兽,在暗处一爪子拍下去,连闷哼声都没有,便一个个被清理干净了。

   行宫一共有两个出入口,喊杀声起的时候,戍守行宫的王师且战且退,一路退至行宫内,紧闭大门,只一味防守。

   那谢玉见王师退却,士气高涨,击鼓急鸣,欲与埋伏在山峰山的伏兵上下合击,将之一举击溃。然而击鼓鸣了半天,山上却半点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一声极其凄厉的鸣声划破夜空,像是某种穷凶极恶的野兽在饿极了发出的嘶喊,紧接着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疏疏密密的竟是漫山遍野都是。

   天空中传来阵阵腥风,凶禽们振翅飞掠,桀桀笑着从天而降。谢玉率兵还来不及砍杀凶禽,林子里便又窜出许多凶兽来,继而是那白骨累累僵行不死的幽冥鬼军……整个甘枣山犹如坠入了无边炼狱,任凭血肉之躯如何抵抗,也无法挡住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戮。

   自以为精妙的布局满盘皆输,所带十五万兵马,死得全无反抗之力。谢玉一身伤痕,恨恨地望着行宫方向,仰天长啸,竟是豁出命去地冲过去,然而不及十步,便被凶禽倒钩的利爪钩住脖子,像是折树枝一样当场拧掉了脖子……

   云隐一路狂奔到山脚下的时候,山上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即便距离行宫还有十几里山路,可那冲天的血腥气却围绕不去,竟连山巅上如仙女手中信手抛出的绸缎般地白云,此时也淡淡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沿途可见尸体横陈,大多死状惨烈,甚至四肢都不一定齐全,看那样子,该是受了凶兽或者幽冥鬼军的袭击,他稍稍定了定心神。然而这些虽然是敌军,但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如此凄惨地死在此处,他心中又浮起一股冷意。

   行宫方向安静极了,在血腥和战火的洗礼中仍像一个安静的少女一样立在山腰处。

   棠摩云带了六万王师正在清理尸体,十五万敌军尸体,收拾起来十分费力。因此偌大的行宫,竟无多少兵马把手,靠近紫气阁的一处广场,更是无一人守卫。

   天空中尽是飞掠盘旋的凶禽,叼着那来不及收拾的敌军尸体,尽情享用……

   月谣执剑站在中央,少和剑剑尖下垂,轻轻点在地面上,徐徐的微风送来阵阵血腥气,像是一条沾染了血雾的薄纱,笼罩在紫气阁周围,驱散不去。

   天空中陡然裂出一道白光,像是午后和煦的阳光,却透着冰冷肃杀的气息,所及之处,凶禽如被扔入无数刀兵组成的龙卷风中,当场裂成片片血肉,自天空掉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兜头在整个紫气阁上方浇下一片血雨来。

   一道黑影乘着白光翩然而至,衣袖随风微微鼓舞,长发束起,一如本尊那般一丝不苟,袖中剑即便沾染了血,也透着一股雍容宽厚的大气,好像只需要主人开一开口,再大的罪孽也可以被原谅。

   就是这样的正直凛然,好似一把丈量是非正邪的横尺,曾是她仰望而不可及的,最终成了桎梏自己的枷锁,奋力挣脱,却伤得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月谣微微紧了紧手中剑,风送去她轻如羽毛的声音。

   “你来得迟了。”

   谢玉的大军已全军覆没,她原以为他会在开战的时候就出现,将她的凶兽和幽冥鬼军斩杀殆尽,可他一直没出现。

   姬桓盯着她,道:“不迟。华胥晟非明主,大虞气数已尽,我儿云隐可堪大任。而谢玉所作所为只会将天下拖入无尽战火中,用十五万士卒的性命震慑人心,可尽力免去将天下置入战火的可能。”他微微放软了语调,像是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温和,“月儿,你要试着相信我。”

   她嘴角微微一弯,浅浅地露出像是雾中花一样的微笑,缥缈得似要随时散去。

   “我不相信你。你曾经说愿意为我改变,可你从来也没变过……姬桓,你总是认为我做错了。”

   姬桓的声音冷起来,像是一把揭开真相的利刃,猝不及防挑开遮掩布,露出里边血淋淋的伤口,“你自然做错了。你若是肯回头看一眼、退一步,

   又何尝得不到你要的世外桃源!?可你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吗?你太过偏执,一意孤行,总是想着报仇,便是登上帝位又如何,你看看你身边还有谁?”

   她总是认为他和寻常人一样被那个预言所惑,凡事只要是她做的,就会反对到底。可真正用歧视目光看待的,又何尝是他?她挣扎在那个预言里,看轻了自己,看歪了世道,放不下满腔的怨恨,全然忘了最初的心愿,忘了那阡陌桑竹之地、世外桃源的闲适安宁。

   其实他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加了解她。

   他努力地想将这样美好的生活呈现给她,努力地想将一切争斗摒弃开去,可她呢?始终也放不下对他的成见,挣扎反抗着,总想逃开他精心安排的一切。

   月谣脸色煞白,目光略微涣散开来,露出夜深人静时常常会出现的痛苦茫然,踉跄着微退了半步,忽然闭上眼苦笑起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她捂着胸口,那里贴身戴着一个护身符,不知多少次的摩挲,已经淡了上面的符文,“时至如今,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我要去实现我最后一个心愿。”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春之柳絮,随着风儿扬起来,似一场漫漫大雪,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提起剑,用手指轻轻滑过金色的剑身,慢慢地说,“我想和息微在一起。姬桓,如果……如果有那个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像是书生笔下的文字,勾勒一场不可能的虚幻梦境。

   姬桓脸色沉了下去。

   海纳百川气贯山河地涌过来,少和剑金芒隐隐透着黑色,剑气飒沓,似要将方圆百丈的地方全部吞噬在水泽剑气中。

   紫气阁周围的人都已经被调远了,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施展群杀。

   姬桓以九天星坠相抗,紧接着便是大道乾元,两招切换几乎没有间隙,如行云流水一般,剑招大开大合,全然不似前段时间在山谷里与她对阵时的心慈手软,竟招招下着死手。

   大道乾元的剑气强劲,沿途挟着折木摧山之势,如将人置身在刀兵肆卷的深渊中,内力稍弱之人近身,便会被之摧得粉身碎骨。

   月谣以无量业火抵挡,少和剑金芒隐带红色,如浴火重生之凤凰,星碎般的光芒似火星般激溅,犹如一场千年不息的熊熊烈火,将大道乾元的剑气缓慢融化……无量业火所燃之处,就连周围百丈远的参天古木也不能幸免,从头到尾似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尽是焦黑。

   姬桓突地敛了群杀剑气,却是连招积石垒壑、利出鸿蒙、原流泉浡、枯木生花、明幽行炎而出,间隙之紧,如骤雨急下,完全没有破绽。月谣一招出得略慢,竟是落了下风,连连格挡,两剑交击处,发出铮铮鸣声,像是天上星辰俱碎,轰然坠地。

   他竟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

   可笑那数日前一夜温存,他还劝说自己与他走,便是这般与他走吗?也好……也好。

   少和剑与华胥剑交错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似要将耳膜扯碎。

   姬桓连番重下杀手,看着狠厉,实则招招并非无懈可击,若是月谣肯细察,便会明白他此番意在消耗自己内力,并非真的死手。

   可如今她遭受琴挑心魔曲乱了心绪,早有疯癫之状,此时心绪大乱,半分看不出端倪。只一味地殊死拼杀,竟是豁出命去,半分不留情。

   姬桓冷不丁想起最初在阳污山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豁出命去地拼杀,却落得个满身是伤,奄奄一息。他心中一惊,招式便减了几分凌厉,露出破绽来,若是月谣乘此机会使出原流泉浡,便可瓦解了他的连招。

   然而姬桓的分神只在片刻,她原流泉浡的剑气还未尽数呼出,便被铺天盖地的九天星坠狂坠消弭,如山河骤沉一般的剑气迎面而来,直逼得月谣连退数十步,手中的少和剑踉跄着在身前破开一道剑气,堪堪使出万化生息,才将九天星坠化为无形。

   天空中凶禽锐出,盘旋在紫气阁上方,不知何故,竟有几分狂躁不安,撕扯着嗓子奋力嘶吼,一只只向下冲来,想要将姬桓一爪子抓死。然而还未近身,白虹剑气如斗,像是杀鸡宰羊一般,片刻间就将它们杀得血肉分离、羽毛乱飞。

   华胥剑在姬桓手

   里陡然绽放出灼人眼的强光,比之阳光更甚,月谣猛地闭眼,耳畔烈风裹旋刀兵交争之气倏忽而至,似一场古战场上惨烈的厮杀,竟是直直冲着月谣而去,半分不留手。

   姬桓料想月谣会出无量业火,那是唯一能制住大道乾元的招式,可方才被华胥剑光芒刺目,她已失了先机,所以这一招她是挡不住的。

   然而月谣迎面对上大道乾元,少和剑在手里紧了又紧,最后竟慢慢松开了手去。

   迎着无数无形的剑气,她竟微微展露笑容,如清晨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还未及绽开来,便在迎面扑来的、要撕裂万物一般的刀兵之气消失殆尽了。

   恍惚之间,她看到姬桓黑色的身影犹如一把可以劈开天地、区分正魔的利剑直扑而来,那华胥剑在他手里寒光森冷,剑尖正对着自己,竟是毫不留情地刺了过来……

   云隐一路策马,终于到了行宫,可行宫依山而建,到处都是阶梯,马儿根本无法跑动。便翻身下马,奋力狂奔。棠摩云等人追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拦不住他,他跑得飞快,数百级台阶在脚下竟如履平地一般,直将身后的士卒追得气喘吁吁。

   然而还未及爬上去,前方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像是千万根琴弦齐齐崩断,又像百鬼同哭,乍然间刺破了人的耳膜。那声音太过凄厉,便是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撕心裂肺,像是感同身受般的,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那声音太熟悉了,云隐一口气散去,竟直愣愣跪在了地上。心狂跳着,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满头都是冷汗,手脚俱在颤抖。

   他愣愣地望着紫气阁方向,却见原本疏疏密密盘旋在上空的凶禽皆引颈狂泣,紧接着似有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捏住,一只只缩小身形、散去了戾气,像是雨点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

   若是他此时在林子里,便可以看到躲在阴森暗处的幽冥鬼军似被抽干灵魂,干骨一节节散落在地,而原本撕咬敌军尸体的凶兽,也俱是发出痛苦的嚎叫,巨大的身形缩小变弱,变得与普通走兽无异。

   云隐硬是提起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着紫气阁方向奔去。

   紫气阁广场无人把守,他一眼就看到了抱在一块儿的两个人,确切地说,是姬桓抱着月谣,他整件衣服都湿了,因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所以一旦沾染上血迹,只会呈现像落了水一样的水迹。

   那不是他的血,尽是月谣的。

   他怔了片刻,陡然尖叫:“母亲——!母亲!母亲!!!”提着最后一口气奔过去,却最终力竭摔倒在地,他几乎是用扑地摔在月谣身上,声音因过度惊惧变了调,全然失了平时刻意装出来的老成冷静。

   “娘——!娘——!!”

   月谣死气沉沉地倒在姬桓怀里,眉心一点红印全然看不见了,只一道深深的剑痕地刺破皮肤,血珠滚滚流出来,将整张脸都染红了。

   姬桓抱着她,虽内心极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可看到她满身是血、呼吸渐弱的模样,手脚还是止不住地发冷。

   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抵抗,她是后悔的,所以她愿意奉上自己的性命。

   云隐血色的眼睛狠狠瞪着姬桓,猛一把把他推开去,大喊:“你滚——!”他要去抱月谣,却被姬桓拉开,他看上去冷静极了,即便满身是血,被亲儿痛恨,还是不能折减一分正义凛然。

   那正义凛然像是与生俱来的,便是面对至亲也能六亲不认,云隐从未如此恨过他。

   “你给我滚——!滚开!”

   “你松开!我可以救你母亲。”

   云隐根本不信他,死死抱着月谣不松。

   姬桓扣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便不由分说将他弄开去,而后弯身抱起月谣,站了起来。

   “守住紫气阁,日落之前,不可让人闯入。”他没做多余解释,抱着月谣大步走了进去。

   血顺着月谣的脸庞留下来,一路滴落,无声地朝着紫气阁蜿蜒而去。

   棠摩云等人终于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云隐一人呆呆跪坐在地上,少和剑颓然落在身边,毫无仙气,宛如一把普通利剑。他看见血迹一路朝着紫气阁而去,便要进去,却见云隐两眼发直,颓然说:“都守在外面,不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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