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良生立了一个衣冠冢,里面有我给他做的新衣,连同我们各自一半的合欢玉,重新合在一起,一同埋了。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总有一天,要亲自去那瑰羊山,亲自去看看良生最后倒下的地方,那里藏着我爱的人的灵魂,我想带他回来。
我依旧每天都做梦,他总在我看不到的不远处唤我的名字,我一声声应着,跑着,追着,却连半个影子也没有寻到。
他最后一封给我的信,是说,等下个采莲的季节,他就回来了。可是一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了,不见了,悄无声息地,就像雨滴在了土壤里,那么理所当然。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去得迟,一场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记忆里只有挂在屋檐上的厚厚的长长的冰棱。
孙胜的义军在经历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也同样迎来了凄冷绝望的冬天。
良生被困瑰羊山,援军为何久等不至?因为孙胜所率的另一路大军,多是六国诸侯遗留下来的旧贵族子孙组成,这些人见义军势如破竹,各个拥兵自重,便图复国大业,在义军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要挟孙将军允他们自立为王。
孙将军不得已允了他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遵守之前的诺言,出兵救援。
路刚走到一半,便起了内讧,结果只能是分崩离析。
在一举击败良生所率义军之后,章少游乘胜追击,对剩下的义军各部实行逐个击破。
因为章少游的反扑,义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半壁江山,一时之间就要土崩瓦解,而东秦也得以又多苟延残喘了几年。
良生死了,我便也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固执到扭曲,想看看我和东秦,究竟谁活得比较久。
然而赢桑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下了一道诏书,举国征选秀女,凡是有未出阁的女儿的人家,必须献上一个名额。沛县自然也不能例外,当县令贴出告示之后,百姓们又炸得热火朝天。
我们家有两个,都是未出阁。可不论送谁去,父亲都是下不了决心的。
一个未过门就守寡,一个临过门就退婚,按理说,在外人看来都是不太吉利的,父亲也指望能说动说动太守,免了我们家的名额。
然而县令却不以为然,道,“富不过地,贵不过天,陛下是当今天子,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再说,乔家目前落魄至此,靠你老人家怕是翻不了身了,可是您两位小姐才貌双全,机敏过人,一旦入选,一朝伴在君王侧,前途富贵定是不可限量啊!”
父亲摊手道,“伴君如伴虎,我这两个女儿性子不好,万一惹恼了陛下,不是人头落地了吗?”
县令便笑道,“所以要您老人家多教导教导。我也是没有办法。”
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们家已经没有钱,及不上那些大户人家,能悄悄打通关系,把户籍名字都划掉。选上的莫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一入宫门深似海,有几个真的能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光耀门楣的?
说实话,以我们姐妹两个的资质,应是沛县最好的了,县令死死盯着我们家,生怕我们玩什么花样。
最终,父亲还是做不了决定,道,“人算不如天算,谁料到我乔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把你们两个往火坑里推,选秀之事就此作罢。”
我便道,“如何作罢?抗旨是要杀头的啊。”
清愁忽然跪在我们面前,道,“爹,姐姐,让我去吧,我愿意。”
父亲便去扶她,无奈道,“你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我去求求陈莫年。”
“陈叔叔?”我再问道。
父亲默默点头。
我不解道,“可是您不是早和他断绝来往了吗,现在他可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啊。您不怨他了?”
陈叔叔和父亲本是同窗好友,一同辅佐公子,当年公子被害之后,父亲受到牵连,被迫远逃沛县,陈叔叔也被捕入狱,可不久他就投靠了丞相,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在朝廷官居要职,还是当今太子太傅。
陈叔叔四处打听过我们的消息,最后得知我们在沛县,前年还派人过来,要接我们回咸阳去。
可父亲性子孤高,认定陈叔叔是卖主求荣之辈,不屑与之来往,果断拒绝了。
陈叔叔每年依旧会派人来请,信上总要父亲理解他的难处,还说丞相知人善用,这几年他在朝廷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他想东秦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尤其现在丞相和邓高已渐渐面和心不合,铲除邓高奸贼可谓是指日以待。
然而并没有动摇过父亲,不过态度稍有些缓和,至少信是看了的,以前是看到人就拿棍子打出去。
“他有这个心,要匡扶社稷,可惜,当今陛下实在不是一个明主,东秦早已腐朽烂心,靠他是不能够力挽狂澜的。”父亲微微摆手道。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又听父亲缓缓道,“他现在是丞相心腹,勉强还能保你们两个。你们明日就动身,去投奔他去吧。”
我便道,“爹不和我们一道走么?”
清愁也连声道是。
父亲无奈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我一把老骨头,哪里还走得动,不是白白拖累你们?”
我正欲说话,父亲又道,“我知道你们孝顺,放心吧,县令那儿我自有应对之法。”
能有什么应对之法,只能以抗旨之罪论处!
我和清愁齐刷刷跪在他面前,恳求道,“爹,我们不能丢下您不管啊,女儿情愿入宫!”
“清华,清愁,你们若是违背我的意思,执意入宫,就再不是我乔正言的女儿!”父亲拄着拐,戳的地面咚咚作响。
“爹啊,”我哭着道,“你也替女儿想一想,如果您没了,我们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思!”
清愁道,“爹,姐姐说得是,您不要逼我们做不孝女呀。”
父亲流着泪道,“爹这一辈子,最得意就是有了你们两个,可是爹也最没用,到现在也没能给你们寻个好的归宿。我若再让你们受这个罪,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你死去的娘亲!”
无论我们怎么劝说,父亲始终不肯改变主意,甚至以死相逼。
我和清愁没有办法,只能含泪答应,我们还有一块免死牌,希望能保父亲无虞。待找到陈叔叔之后,再把父亲接过去。
拜别父亲时,他嘱咐我道,“清华,出门在外,凡事不可逞强。”
我点头说好,泪流满面。
他便对清愁道,“清愁长大了,不可再胡闹让姐姐操心。”
清愁泣不成声,“知道了爹。”
他干枯的手搭在我们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道,“往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了,一定互相帮扶知道吗?”
“爹,女儿记住了,您好好保重,等女儿找到陈叔叔,就立马接您过去团聚。”我和清愁一齐磕了三个头。
父亲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他没有送到城门,只在门口远远地朝我们挥手,“去吧,去吧。”
一夜之间父亲像是又老了十岁,我的心头涌出莫大的哀伤,我没想到,在那之后不久,父亲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清愁从此,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