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即将结束,四五月份,天气已经开始回暖,然而在经历过一场异常的大雨之后,有条件的人便多加了一件衣服。
这里的有条件,指的是有钱人。
当然,在现在黄河以北的地方,有钱人不多了。至少没有以前多。
这些剩下的有钱人,要么是当官的,要么是与当官的有来往的富商。在河北道即将全境沦陷的情况下,还没有搬走的,基本上都有些势力。要么是配合朝廷的、有独立势力的豪绅,要么就是为官府调集粮草奔走的商人。
然而无论哪一种,现在这样的情况,都不允许他们安安稳稳坐在家里享受小妾嫩滑的大腿——总得为生活奔波不是?
这些人一边诅咒着突然变冷的天气,一边感谢这场大雨。
真是这场大雨,在使道路泥泞、转运速度大大下降的同时,也让叛军和燕人南下的速度大大下降了。
大量的降雨使得河水暴涨,河北道纵横交错的河道,在这样的天气下就成了天然的防护网,然后阻挡了军队的南下。一名商人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衣服走在河道边,看着征集过来的民夫努力将一辆辆大车从泥泞里推出来,然后继续赶路。
“这几十车粮食,如果往北再走四十里,能不能从水路?”
“老爷,水路走不通。河水来的太凶,而且一时间也没有船只可供运输,军队跟不上,就算运出去了也不安全......”
姓樊的商人皱着眉,然后挥挥手,似乎是要将潮湿的空气也赶走,不久之后,身边管家模样的人小跑到后面,催促人加快速度。
这是谢神策当年从从河北道开离开的时候,留下的暗线。
当年晋燕大战,加上水灾,燕军退去之后,掳走了大量的青壮劳力,同时也带走了粮食。兵灾让更多的人没有粮食,于是粮价飞涨,为了平抑物价,谢神策进行了一系列的动作,其中就有借缇骑之势拉拢山东郡商人,进行运作。
这样的结果是,粮价被压制下来之后,河北道的土地兼并虽然并未得到抑制,却被谢裳发现机会,往河北道安插了许多的眼线。
此后谢神策虽然没有在关注过河北道,但河北道的状况,谢家一直从未停止过观察。要不是司马弼造反来的太过突然,之前又太过隐蔽,掩饰的极好,谢家也不可能一点动静感觉不到。
樊家成今年三十九岁,真实人生最鼎盛的年纪,而事实上也如他的黄金年龄一般,他的事业,或者说人生,也即将迎来巅峰。
这源于数年前的站队。
此前三年时间,他一方面以商人身份经商,打通南北商路,另一方面,收集关于河北道的情报消息,通过秘密渠道发往谢家。近一年,因为河北道局势近乎颠覆性的改变,他的工作重点,变为了胁从转运粮食与刺探情报。
这是相当信任的任命,因为此,他十八岁的小儿子,进了讲武堂外堂,虽然是自费,但这在商贾人家之中,算得上野鸡变凤凰,一朝得道了。
自然,这在他的圈子里,都是一个秘密。
有酒有心事的时候,樊家成会小酌,然后想一想老樊家光明的未来,自我高兴一番,烦恼也就尽去了。
小儿子在晋都给自己争气,剩下的儿子在身边给自己争气,于是在外人眼中,除了小儿子负笈游学有些缺憾,樊家香火旺盛,生气蓬勃。
至于他自己被上头委任了一个转运的小官,在他的口中,则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诚然,转运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但也充满了危险。
据说叛军的斥候已经到了黄河边,因为战争和饥饿产生的山匪四处作乱,有些溃军也会临时客串一把歹人以填饱肚子。
因此一路上并不太平。
这是最后一批运往高唐州的粮食,只要这四百石粮食安全到达,他就完成了任务,接下来就可以全家退到山东道,然后经由山东道去晋都——那里是他樊家新的起点。
一切看起来都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然而作为可能是樊家历史上最重要人物的樊家成,心底里却并不赞同此次行动。
这是最后一次往高唐州运粮食.......
高唐州过了黄河就是山东道,这么做的意思就是,这是山东道甚至是整个大晋,往河北道运送的最后一批粮食。
往后都不再有了。
河北道被朝廷抛弃了,是弹尽粮绝依然据守,还是发现孤立无援之后的投降,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了。
河北道被抛弃了。
樊家成的心里有不解,又有理解,他明白作为上位者以大局为重弃车保帅的做法,但又为黑河北道的人悲哀。
你们拼命去保卫的国家,其实已经将你抛弃了。今后再也接受不到大规模援助的河北道,指挥一点一点的被叛军以及燕人蚕食,甚至都不是蚕食,而是鲸吞。
要死多少人,要破多少家,要赤地几千里?
樊家成不知兵事,于是有些迷茫,有些怜悯。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妻儿其实已经在山东道了,此番出来,也就是他一人,加上那名充当幕僚的管家,其实他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看身边的两百士兵,他很有安全感。
然后樊家成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做完了这一切,樊家成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自己终究还是有良心的商人。
他要求留下来,留在河北道。
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与时间组成了绝美的搭档。似樊家成这样的人并不少,但他们不足以成为让这个巨轮偏移或者停止的力量。
然而他做了一个足够改变他自己命运的决定。
和他一样的人还有,他们只是觉得心有不忍,于是要做些什么。
谢神策受到樊家成密信的时候,黄河岸边估计应该是最近两个月最后的一场雨,刚刚结束。
“要留在北边.......真是.......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
“公子......也不会是还有什么想法,当然投降什么的更不可能,属下个人倒是觉得,应该是他个人的想法。”
“我当然知道!他樊......什么来着?不管他,他以为这是好玩的么?他一个商人,家破人亡......他没做过还没见过?见也见过不少吧?难道每一个人都需要他?他一个人能解决掉所有人的事情?异想天开!我都已经计划好了,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事情不会砸,也有他的好处!这个时候,搞什么个人主义......”
幕僚是不明白什么主义的,然而却也明白,这样听起来就很像自以为是的词汇不会是赞扬。
于是幕僚拿出了一沓密信,说道:“公子,不只是他一个。”
谢神策:“......”
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谢神策陷入沉吟。
良久之后,谢神策说道:“回复,同意他们留下来,但留下来是有条件的......凡是留下来的人,每人上交一份计划书......要详细,要有目标,要有框架,告诉他们,不要有顾虑,想做的,以前不敢做的,都可以写出来.......有冒犯忌讳的,这一回不计较,一旦被我采纳,谢家会全力支持......告诉他们,既然想逞英雄,就给我拿出底气,拿出魄力来。”
幕僚想了想,说道:“公子,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谢神策摇头,眼神有些深邃,在幕僚不解的眼光中,淡淡说道:“既然不想听我的,那就要拿出比我的计划更好的方案。你指的,我明白,但是不要担心,这些人与我谢家或多或少,都已经荣辱与共了,商人逐利,看不到好处他们不会做.......当然不排除真良心,只是说实话,我并不奢望,如果能有,我自然愿意善待,这之前,还要看他们的表现。”
“公子是否......其实早就猜到了?”
谢神策笑笑,说道:“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可能事事都猜到?只不过,既然他们真的有人想做些什么,我是乐见其成的。”
幕僚心里叹一声,随后笑着摇头。
果然,还不是都猜到了?
这个二公子,可是比前些年要稳重深沉的多了。想着数年之前在沧州,与众人在还是提督大人的公子面前议事,那时候的公子,神采飞扬,这才几年功夫,便这般沉静如海,实在叫人惊叹。
随后幕僚又想起之前关于二公子偶的传言,那些遭遇,以及谢家的遭遇,幕僚又激愤起来。
当真兔死狗烹,往后这天下,还有谁敢做忠良?
随后有人进来,轻声说了些什么,再过不久,一个高挑的女子提着一把古剑进来,身后是四五个强壮的军汉,押着两个人过来了。
霸王花也不行礼,抱一抱拳,就站到了一边。随后有人将两个俘虏押到前面来,分开一缕缕的头发,露出面貌来。
“是你?”
“果然是你!”
“你这个......”
脏话还没说出口,便有人上前将其下巴捏住,被牢牢制住的那人最终便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两位......好久不见啊。”
谢神策走下来,面带微笑。
这两人,便是曹八岐与葛猴子。
只是这次见面,与数月之前分开时候,相差了太多。
那时候甚至有限惺惺相惜,这回就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恨了。
“哼!我早猜到你有问题!你不是燕国的鱼池子!你是晋人!你这个......”
一声闷响,将要破口大骂的曹八岐被人一拳打在腹部,曹八岐吃不住痛,蜷缩的厉害,眼神却再凶厉几分。
一旁的葛猴子奋力挣扎,全力之下,两个彪形大汉几乎弹压不住,差点被他逃脱了出去,然而差点终究是差点,葛猴子没能挣脱。下一刻,葛猴子便被按在地上,肋下狠狠的挨了几下,老实下来。
“你早就发现我有问题?很好,其实我也没想怎么样瞒你,真要设圈套,你的人活不下来几个。犯不着带着你们那么多人,还要时刻防备。破绽肯定是有的,你们能发现也是正常,发现不了才不正常。”
“不过能忍到最后都没有说出来,也算本事了。可能是怕当时说出来我翻脸,你们回不去,嗯,明哲保身,我明白。”
“只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们怎么会被押过来......据我所知,除了在第一时间投靠官府的天师詹阳子,其余的,西风领、十八盘,还有你的百丈崖老龙潭,都应该被扫平了,你没有逃走,也没有直接去燕人那边?”
曹八岐恶狠狠盯着谢神策,没有说话。
“哼哼.......”一直看着的霸王花说话了。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投靠燕人,只是想当狗,都没有狗洞给他钻......他曹蚯蚓是个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因此略施小计便见他擒获。”
“不过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完全没有头脑的蠢驴,还知道分头行动......只不过让人笑话的是,哈哈,怎么会想到跟葛猴子两人各带一队,一个蠢货加另一个蠢货,不是聪明人,是两个蠢货,所以我只要抓住了一个,放出风声,另一个也就乖乖上钩了。”
谢神策愕然,有这么一个了解自己的对手,曹八岐输的不亏。再看曹八岐的表情,谢神策就知道,这个在山东道可止小儿夜啼的赫赫凶匪,面对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弱小的可以。
“曹八岐没有了他那个准岳父,没有了他那个不鸟他的媳妇,就是一个只有蛮力的蠢货,不足为惧。”
“霸王花,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个混蛋,你很厉害么?侮辱老子......”
看着曹八岐的暴怒,谢神策开始在心里相信,他的确是被霸王花吃的死死的。
于是谢神策对霸王花所说的,曹八岐的准岳父,以及鸟都不鸟他的媳妇,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似乎看出了谢神策好奇,霸王花在用拳头让曹八岐闭嘴之后,嗤笑道:“曹八岐有一年下山抢粮,抓了一对外地来的父女上山,自此就变了许多。那女子生的并不很漂亮,但小家碧玉,自有魅力,曹八岐迷上了她,说非她不娶,只是那女子坚贞,不愿嫁一个没文化的土匪,于是这门亲事,就告吹。”
“若只是如此,父母之命或许也能改变些什么,但偏生那老头儿是个老儒生,知道不少东西,为人却死板,同样看不上目不识丁的曹八岐,说哪天曹八岐考上了状元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哈哈哈哈.......曹八岐这文盲怎么可能考得上状元?于是这件事等若是无限期的搁置了下来,这是马匪尽人皆知的事情,这也是山东道马匪最大的趣闻。”
霸王花无情的打击着曹八岐,让谢神策很是无语。
这么说,这个曹八岐倒也是个可怜......的文盲了。
于是如此一来,谢神策对霸王花口中所说的父女更加好奇了。
然而好奇归好奇,这份好奇心针对的内容,于现在来说并不是重点,谢神策更想知道的,其实还是曹八岐如何败退的。
“魏燎此番决心要整治山东道马匪,既然那狗天师投降了,我们不降,或者说魏燎心里根本就没想过给我们投降的机会,所以我们被坚决消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打了,我都败了,他曹八岐就没有理由不败。”
“先前一段时间,不知曹八岐从哪里听说什么宝藏的事情,还是皇朝阁宝藏,侃侃而谈,说的确有其事,于是我们每人都安排了人跟他过去。不求发财,只求别因为什么钱财伤了彼此的交情。但曹八岐这傻子明显是被骗了,什么皇朝阁宝藏,都是空的,他倒是回来了,我们的兄弟全部折在其中了......”
听着霸王花有些愤慨的诉说,谢神策大约明白了曹八岐一行人北上的原因了。
也难怪山东道马匪能在关外聚集超过百人的规模了,原来是合伙的。只是这合伙关系却并不怎么牢固,于是大败也在情理之中了。
而霸王花说他们的人全部折在里面,这恐怕就是之前霸王花对曹八岐下手格外狠辣的原因了。
霸王说的很有道理,什么曹八岐目不识丁偏要跟人玩阴谋诡计是找死啦,文盲说话偏生喜欢掉书袋是东施效颦啦等等,让谢神策深以为然。
只是一点,霸王花说皇朝阁是假的,殊不知皇朝阁是真的,谢神策还在里面住了个把月。
“当真不准备归附我?”
“你特.......以为你是谁......晋人的谍子,爪牙,不就是缇骑么?爷是光明正大的汉子,不屑与你为伍!你们这些生活在黑暗里的爬虫,也看不上,哈哈哈......你要是缇骑司提督我还会考虑,不过你最多不过一个小啰啰,凭什么让我投降?”
谢神策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问道:“如果我是缇骑司提督,你就归降?”
曹八岐怔了一下,显然是被谢神策认真的态度震住了,然而随即就爆发出了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这毛刚长齐的娃娃,你是缇骑司提督?你怎么不说你是西北军大帅呢!”
“......我真是缇骑司提督。不过是前任,我叫谢神策。”
“你......哈哈哈哈,老子还是呃.......你说什么?”
“我说我叫谢神策。”
“谢.......谢什么?”
“谢神策......前任缇骑司提督。”
“啊......啊......”
曹八岐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葛猴子也长大了嘴巴。
娘咧,特么大嘴巴真......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