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策苦恼。在他看不见的铁门关一角檐下,两个人相遇了。
一角檐自然不是屋檐的一角,而是铁门关为数不多的景点之一。
这处位于石壁下的景点,因为大楚皇朝某位“八骏”之一的年轻柱国将军在此勒石之后修建了一座亭子而闻名。
其实追究起来,那座亭子原本不叫一角檐。
只是当年西北建城的时候,某位醉酒的监工大笔一挥,批准了勒石亭的拆迁,结果拆迁途中被慌忙赶来的工程督监大人阻止,才堪堪留下了一半的亭子。从石壁之外看去,那仅剩一半的亭子,就像隐匿在石壁中,恰好探出一角的屋子。
之后某一年,大晋朝的某位大学士,寻访先人脚步,觉得那半座亭子颇为飘逸,映照着落日石壁又景象壮阔,于是便照着当年那年轻柱国将军的笔迹,在石壁上写了句“一角飞檐上青天”,人们才渐渐的将这儿称为一角檐。
今天的夜晚,已经很晚了,所以一角檐的飞檐上虽然挑着灯,但只有两个人于此间相遇。
无论是面容还是身形还是穿着都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中年人与≈↓,一位两鬓乌黑、道袍拂尘的老道人在一角檐下面对满相望。
“独孤先生不踏足中土已经二十五年了。”
平常的中年人自然是大师兄。大师兄平淡如拉家常的话,入耳不起风波,却是在赶人。
你既然已经二十五年不问世事了,那为什么今天要出现,且出现在此时此地?
老道人微微一笑,笑容中尽是平静与慈祥。
“此处是关外道,并非中土。这一角檐有是先祖保留下来的,所以我来得。”
老道人的声音很有长者的味道,却不会让人觉得严肃。
这里不是中土,而且他似乎是当年那个拯救了这座亭子的工程督监的后人。
大师兄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正确,但他隐约的记得,当年修筑西北的总监工中,确实有一个人姓独孤。
独孤是外姓,当年的督监是鲜卑人,所以理所当然的,老道人也是鲜卑人。
只不过是不是与他祖先一样同是归化了的晋人,就不知道了。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隐居在宇文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姓独孤的老道人说道:“我来,是因为我的徒儿在此。”
大师兄再次沉默。然而仍旧没让老道人等多久,他说道:“宇文邕是你的徒儿?”
独孤老道笑道:“大先生看我徒儿如何?”
“老虎虽幼,已然食牛。”
独孤老道大笑,满是欣喜。
“比起你的传人如何?”
咄咄逼人了。大师兄微微一笑,说道:“小家子气了。”
老道人一怔,显然他想到了大师兄必然会贬低宇文邕抬高谢神策,或是功业,或是功夫,却没有想到会是“小家子气”这么一句话。
“明明是男儿,为什么偏要做女人姿态?明明心有猛虎,却为何牛赏牡丹?明明心中有万般思想,却为何表现在脸上是害羞?”
“太虚伪。连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气度都没有,如此娘娘腔,怎么比得过我家师弟?”
大师兄正气凛然。
独孤老道人愕然,然后恼怒,然后苦笑。
“我从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我不是亲手帮他洗过澡,连我都以为他是个女孩儿......然而这又不是我的错,何苦如此贬低他?”
大师兄正色说道:“你教了他二十年,都没能将他的娘娘腔改过来,可见你也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你给他洗澡的徒弟不如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弟,所以你也不如我。
“然而......你打不过我。你的师弟,也打不过我的徒儿。”
大师兄微微笑道:“他们这一代,注定不会像我们那样江湖道义,个人功夫无关大局。至于你说我打不过你......那是二十五年前了。”
“嗯?”
“如今,我圆满了。”
独孤老道人讶然,然后唏嘘道:“噫!如此说来,你确实有可能与我战成平手,甚至取胜了。世事无常啊,不想你居然也有圆满的一天......我以为你死了儿子,就再也不可能登峰造极,然而你走了出来。老道士这辈子只佩服三个半人,现在加上你,凑得齐四个整了。”
大师兄笑道:“能让你佩服,真是不容易。我应当高兴了。”
老道人年逾七十,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嗓音苍老,那么跟大师兄站在一起,看起来他还要年轻些。
他经历过许多,知道古往今来的很多事,包括那些不记载于正史不流传于野史上的秘辛。所以他看人看事,要客观全面的很多。眼界与格局较之一般人,不知要高出几多。
由是如此,能让他佩服的人就很少了。
不怪他能用那般口气说出大师兄如此修为只能算半个佩服的人,实在是因为他佩服的人,不仅仅只是在史书上留浓,能够流传千古,实在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品质,就足以让人钦佩万年。
当然,这三个半人中,那个号称千古一帝的男人,当不得仁慈。老道人佩服他,完全是出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高山流水。
——只是老道人与秦始皇隔着七八百年,而且秦始皇也不可能有洋洋洒洒的文士气度。
大师兄知道他佩服那些人,所以当听到他能够与那些人并列——即使自己只能算半个,也很高兴。
然而他又说“我应当高兴了”,言外之意就是说,我还是不高兴。哪怕他说话的时候在笑。
因为老道人提到了他的儿子,那个刚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儿子。
“你是在怪我当年袖手旁观了。然而你知道,那时候,我无法出手。”老道人能够从人的脸部皮肤看到表面之下的肌肉的律动,从而判断出一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动作,所以自然能够清楚的察觉到大师兄的不高兴。何况大师兄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已经表明,他确实是在生气。
老道人不在意大师兄的生气与否,他说出类似于示弱的话,不是因为顾及大师兄的感受,而是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我的印象当中,你很少解释。实际上你是一个从来就不屑于解释的人,而现在你在解释,解释你当年为什么不出手,所以我认为,你变了”
老道人说道:“此间杨柳青青,你我二人就在此站着叙闲?”
大师兄道:“你转移话题,更是要准备动手,更加说明你变了。你变弱了。”
老道人说道:“先前的解释,只是因为我那徒儿在跟我学习的那些年,常有不明白之处,所以我要解释,而且要时常解释,于是刚才也就随意的解释了。至于你所说的性格......时间会改变一切。”
“而准备动手,则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你离开了琅琊山,离开了老和尚,自然只能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你死去的妻儿,还有你身为最后一代死士唯一传人的惊天秘密。”
“我们二十多年没有交过手了,说实话,老道士我很期待。”
大师兄道:“你还啰嗦了很多。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老道士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鼓胀如球,手中的拂尘如同龙须般根根摆动。
大师兄神色平静,微微移步,一手后背,一手微微前伸。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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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可能是如今人间武夫最精彩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只用了半柱香,而两人一共加起来,互相交手了七十二招。
实际上算不得交手,因为大多数快速进攻,两人都落了空。
前六十九招用了不到二十个呼吸,而最后三招则用去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
如果要让一角檐飞檐上挑着那盏灯来说这场战斗的过程,那么这两个人就像是在跳舞。
打斗是很好看的舞蹈。
军中追求一击必杀,江湖除了比较路子之外,还讲究一个风格。无论是浑厚大气、灵动飘逸还是雷霆万仞,亦或是滔滔黄河滚滚大江,都是风格,都是气势。
而这两人,就不是简单的气势了,而是收放自如,真正的圆润通达。一拳一脚一掌之间,俱是风度。
遗憾的是,这场战斗,没有观众。除了题有大晋朝前代大学士“一角飞檐上青天”的石壁,仅剩一半的残亭,以及那飞檐上挑着的灯,就只有呜呜风声与山鬼。
大师兄站定,左手小臂上的衣服已然尽碎,露在外面的小臂上还有丝丝鲜血流出。
独孤老道的拂尘已经秃了一大半,而且一截袖子还捏在大师兄的右手上。
“果然是大圆满了,毫无二十五面前的凝滞与刚猛。进步了许多。而且你刚才的拳法,我没见过,想来这种刚柔相济四两拨千斤的拳法,便是你大圆满的所得了......亦或是你因此而大圆满也说不定。”
“十分的厉害了。”
老道士不是常人,于是只是交过一次手,便知道了大师兄这些年武道精进的关键。
大师兄微微笑道:“是你寸步未进。”
老道人并不以为忤,说道:“你该知道,到了我们这一步,想前进颁半步都是难如登天。你刚刚迈进这个层次,所以还可以做到我们眼中的一日千里,但今晚过后,你或许再有突破,但再往上,就是奢望了。”
说完老道士叹了口气,似乎想到了自己当年突破时的情景。然而想到当年,他就不得不想到那个夜晚,一个疯狂的汉子与一帮冷血的杀手。
“我当年欠晋帝一个人情,所以答应了他一件事。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件事造成了你养父以及儿子的死亡。老道士深为内疚。然而老道士并不觉得后悔。因为我欠他的还清了。至于欠你的......你我当时也算不得深交,加上今晚,我们不过一共见过四面,所以我也不觉的那时候的做法是错的。”
“因为我的一己私欲,害死了你最重要的人,是我内疚的。但我为了自由,什么都愿意付出。生命尚且不惜,何况鲜血?”
大师兄沉声道:“这就是江湖侠士对命运的抗争?”
“很抱歉,我的抗争造成了你悲剧,也让你终身守护的乐园变成了你的伤心地。但你既然回来了,而且也走出了当年。那么我祝福你。至于你愿意将那时候的过错归结到我的身上,要找我清算,老道士不惧,随时恭候。”
大师兄道:“我已经不怪你了。如今我想的,只是有些人的平安,以及,真正打败你。”
独孤老道人笑了笑,然后潇洒转身。
在老道人走出三丈之后,大师兄突然说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让我大圆满的?”
老道人猛然止步,身形有些僵硬。他问道:“谁?”
大师兄笑而不语,转身离去。
姓独孤名清的老人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当夜风再起,老道人挥了挥凌乱的拂尘,叹道:“说是你师弟,还不是亦兄亦师。或许你把他当做儿子也说不定呢。不然怎么会因他大圆满?”
怔了怔,老道士独孤清微微摇头。
“大先生也学会耍心机了啊......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道士大笑。
大师兄出口的时候,正是他走出最适合的距离,最好放声得意大笑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打破了心结。甚至他觉得自己可能再次突破。
而大师兄突然发问,问的还是他自从得知大师兄大圆满就很想问的问题,所以他极有可能突破的契机,就此被生生打断。
一旦打断,他明白此生都未必再有此良机了。因为他的内心再无束缚,极尽逍遥,再也没有可以让他解开的结了。
你已经站在山顶,无峰可攀,自然不能再近天哪怕一尺。
“你就守着你的皇朝阁一辈子吧......即便是大圆满了,也终究逃不出一座坟。”
秦始皇逃不过一个长生。张寇之避不过一个忠义。他的先祖走不出一卷书籍。司马德光舍不掉一个家国天下。
这就是被誉为当时武功无出其右的大侠客如今的老道士独孤清最佩服的三个半人。
加上大师兄,正好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