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是男人的天下,后院是女人的天地。
然而,没有男人的后院,终归是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魏家的男人奔赴前线的日子倏忽就是一月,每日血洗甲胄,杀敌,杀敌,杀敌,杀不尽的敌人,流不完的鲜血。
而魏家的女人每日也只有同一件事做,便是聚在一起,等待前线的战报,为男人的喜而喜,为男人的忧而忧。
如此日复一日,恍惚一日起来却是七月初七,七夕乞巧之日。
这日早晨孔颜一睁眼,就没看到冯嬷嬷在屋子里,隔了半阵,英子才打了洗脸水过来,见孔颜怔怔望着屏风处的过道口,目光有些发愣,估计是才醒还没省过神,不由笑道:“少夫人今儿起得可早!”孔颜自打嫁进魏府,就不大喜欢有人到里屋头伺候,也就她和宝珠打小伺候惯了的,可以进到里屋头服侍盥洗、铺床等一应贴身活计。当前宝珠不在,自是她一个人来做了这些,不过就这说话的当下,便把脸盆放在了靠墙的木架上,又从屏风处的大衣架子上取了昨夜香薰好的宽袖褥衫,服侍孔颜穿衣起身。
孔颜早上起来,一向失魂少语,待到净面浸手梳头青盐擦牙嗽口,一顿小半个时辰忙活后,她才坐到外间的炕上问道:“嬷嬷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还有宝珠那妮子呢?”
英子正在屋中的束腰圆桌旁布置,听到孔颜问话,她从小丫头那端酱小黄瓜的手一顿,抬头笑道:“看来少夫人是忘了今儿什么日子了。”说时把一碟儿酱小黄瓜搁到圆桌上“宝珠正跟着嬷嬷在厨房做巧果呢!”
“今日是七夕!?”孔颜一听巧果便反应过来,再回头往南窗一看,便是再确定不过。
只见卷起的竹帘后头,一水流雨过天青色的窗纱,一看就是清早才换的。若不是七夕换窗纱蒸巧果作甚?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女子之节。
上至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幼女。皆可七夕祈愿――主可乞巧,亦可乞子、乞寿、乞美、乞情诸类。
毫无疑问,嫁后新妇,常在七夕祈愿以求子。
想到七夕乞子,孔颜揉着眉心问道:“嬷嬷可有准备了香案?”
英子见孔颜隐约有几分愁眉,想起月前的长亭窥听得,不由来了劲儿逐一说道:“当然备了晚上祈愿的香案,茶、酒、桂圆、红枣、榛子、huā生、瓜子这一类的早备妥当了,就等入夜少夫妇沐浴更衣后焚香祈愿呢!”说着想起今儿冯嬷嬷说的,忙又一一搬了原话道:“眼下甘州已收复。沙州也差不多了,要不到一两个月二爷就该回来,那时也入冬了,再一翻年少夫人便进十八,乞子刚刚好!”
年一翻就要孩子?
孔颜听得一讶。正欲说什么,就见英子眼里透着赞同,心下不由一默:看来冯嬷嬷她们都让李燕飞有孕的事给捉急上了。
这一转念便不欲多说,只起身到圆桌前坐下,吩咐道:“掐着时辰,别误了晨省的点。”说完静声用食,可看着满满一桌早饭。却只觉毫无胃口,自从魏康父子四人去了战场,为了等大多是上午传来的战报,于是每日请安便要从早一直坐到正午方可。如此,她上午要食两餐的习惯只得改成一餐,而这一餐少不得要比往常多食一些。
一时。食了个小半饱,孔颜正要勉强自己再用一碗红豆粥,就见李嬷嬷不及禀报,直接打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好像是正院的小丫头。
眼看就要去省安了。却还急匆匆地派人来,难道是战报的消息有虞?
念头闪过,孔颜立马搁下粥碗,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正要问道,那小丫头已笑逐颜开的见礼道:“三少夫人大喜,沙州前日就收复了,夫人特意让奴婢来给三少夫人报喜!”
三日前还传来消息沙州战事吃紧,失地难以收复,恐怕还得再来一番恶战,怎么才将将几日就收复了?
孔颜心头疑惑,不过收回失地总是好事,当下便让英子打了一贯钱的赏银,也不再用早饭,忙香茶漱口后,就带着英子向正院赶去。
李燕飞自怀孕以来,便尊陈氏的嘱咐住进了正院,一应吃穿用度都从正院走。付氏和孔欣的院子则在较是紧凑的西路上,离位于中路的正院也不大远,如是待孔颜匆忙赶到正院时,人早是到齐了。
看着侍立在院坝里的另两房的下人,孔颜心下微微一叹,住得远,请安又不能乘肩舆,她已然尽力每日赶早了。叹过一声,孔颜拭了拭额间的细汗,便又打起精神向中堂走去。
甫进中堂,入目就是一个身穿甲胄的小将跪在堂中,气氛压抑。
孔颜脚下一滞,随即依礼向陈氏福了一个身,便要到一旁坐下,却听陈氏“唔”了一声道:“二郎媳妇来了呀!”
陈氏语气平淡,却听得孔颜神情一肃,陈氏一贯对她无视,尽乎视而不见的地步,怎么今日单独叫她?
心思起伏间,孔颜已恭敬回道:“儿媳来晚了,还望母亲莫怪。”
见孔颜行举之间依旧丝毫不错,礼仪得当处更是行云流水,观之悦目,却也似一个木桩般让人不愿多较,陈氏顿时失了多言的意思,直接让孔颜坐下,指着跪在堂中的年轻小将道:“把战报再跟二少夫人说一道吧!”
把战报再给她说一道?
如此郑重其事,难道是魏康出事了?
不应该的,魏康主兼粮草和军缁,再多不过一后援,如何出事?
孔颜一时间心思百转,面上却只作担心的望着传令小将。
“是,夫人。”小将得令,起身面朝孔颜禀道。
原来三日前沙州收复后,吐蕃三王子率众一千而逃。
魏成奉命领军三千追击,本是胜券在握,哪知追敌百里处遇三千敌寇埋伏,魏成寡不敌众,三千精兵折损一半。
正要全军覆没之时。却遇魏康率兵一千从甘州向沙州押运军廪。
魏康立马声东击西加入战局,包抄吐蕃夷寇,歼敌一千,又怒斩三王子右臂。却不料魏成中箭跌落马匹,魏康立马奋身相救,三王子见状趁机逃跑。
如此一战下来,虽是出奇制胜歼敌两千,并使三王子身负重伤,魏成、魏康兄弟二人却也各有负伤――魏成一如前世腿部受重创,而魏康则胸口中箭,至今尚未清醒。
小将刚说到魏足下腐烂,呆滞坐孔颜上首的付氏“呜”地一声捂嘴痛哭,猛地站起身指着小将恨道:“大胆!尽管诅咒大爷!大爷不过摔下马。怎么可能再也无法站起!”说着就要冲上去撕扯小将。
“付氏!”陈氏拍案而起道。
付氏一下子怔住,呆呆地闻声回头,神色恍惚。
小将连忙大松了一口气,却动也不敢动的侍立原地。
陈氏深深地闭上眼睛,朝小将罢手示意离开。
见状。小将如蒙大赦的赶紧退下,屋子里又恢复了来时的压抑。
孔颜看着呆愣在当场的付氏,心下有不觉有些迷茫,魏成还是一如前世一样,腿部受了重创致残,许多事都按照前世的轨迹而行,那么她呢?
已经改变命运嫁给魏康的她呢。能改变前世枉死的命运么?
一切都是未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魏家的媳妇,坐稳魏康的妻子之位。
想到魏康,孔颜知道此时她应该仿若付氏一般大受打击,可是不说对魏康的感情深厚。她如今越发肯定前世的命运轨迹,自然也越发断定魏康一定会清醒,又如何有付氏的作态?
这边孔颜正思量如何掩饰,另一边正对而坐的李燕飞已走到陈氏身边,搀扶陈氏坐下道:“母亲。大哥和二哥一定吉人天相,您可得保重身子呀。”说着目光往堂下逐一扫去,心下笑意随之渐次散开,至在她上位坐的孔欣处笑意不觉一顿,冷意漫出时,手也抚上尚是平坦的腹间,嘴角又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翘,却不及一瞬她已是一脸担心道:“母亲,现在要紧沙州的是被抢烧一空,大哥和二哥都还伤在那,需要人照看!”
沙州在战火中烧了整整一月,夷寇杀烧抢虐之下说如何满目苍夷,刚收复回来的城池究竟还潜伏了多少暗敌,谁也不知道。然而,魏成、魏康的伤势,远非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比,岂能没有一个能当家作主的人照看?而这一照看便是数月乃至半年之久,又有谁愿意冒险前去!?
李燕飞的话宛如当头一个惊雷砸下,付氏眼中渐有了神智,尔后她想到已然残疾的魏成,想到魏家的长子嫡孙,她唯一的儿子,付氏眼底痛苦一闪,就让自己重重地昏倒在地。
毫无意外的,陈氏让人抬了付氏进西次间躺下,目光看向了眼下唯一可去的人――没得让弟媳去照顾两位大伯子的,如是少了付氏便只有孔颜当去――只听陈氏道:“这事本该你大嫂去的,可辉哥儿离不得她。现在二郎生死未卜,也不知可醒得”似说不下去,沉默了一下方继续道:“如今你弟妹也有了身子,他们三兄弟就老二无后,所以你过去沙州照看吧。如果可能,也尽量让老二有个子嗣!”
陈氏的话句句情真意切,好似一个为儿操心的慈母,孔颜却只听得心下漠然。
李燕飞为魏湛孕育了子嗣,而她未能给魏康延续香火,因此就当冒险远赴前线。然而,此事似乎真非她莫属,谁让她不能像李燕飞一样怀有子嗣?
七月七,七夕日,牛郎织女相会之期。
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在李燕飞喜得身子的比照之下,她需要在七夕这日去与魏康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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