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七年三月的春天,凉州这年的第一场沙尘暴终于姗姗而来,滚滚黄沙席卷了整个大街小巷。然而,比这遮天蔽日的黄沙蔓延更广更快的是民心。
三月二十二日,流民洗劫凉州寺庙的次日,魏成授河西节度使印章暂代其职,即日赦免流民洗劫寺庙之罪,代暴动流民致歉各大寺庙,其洗劫粮食一律由节度使府归还,并以字据借粮以济流民。
各大寺庙虽震惊节度使府偏颇,奈何以往背后最大的支持――以李、付两家为首的凉州世家大族并周家为首的中下层将领,一致拥护此政令。是以心中固然暗恨,但无奈局势偏颇,又魏成到底给他们留有一线,愿完全归还被抢粮食,终是忍气不予追究。
岂料,就在凉州众寺庙协商不予再借粮食之际,鸠摩罗什寺住持云海大师深感政令大义,叹其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捐出所辖一半土地予以流民生计。
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凉州乃至整个河西第一大寺庙住持,天下闻名的圣僧,云海大师此举一出,众寺庙如何能在视而不见?合乎民心、信众皆不可控?
不过一日僵持,三月二十三日,凉州境内各大寺庙均捐出所辖一半土地予以流民。
是日,魏成借粮政令下达河西余下六州。与此同时,以鸠摩罗什寺为首的凉州所有寺庙捐地一事,也如边塞忽降的沙尘一夕之间传遍整个河西。
三月二十九日,河西辖下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大小二十四家寺庙均捐地予众民。
如是。河西内乱平息,流民分地而安。
四月十八日,朝廷灾粮至。魏康以身涉险――甘愿为送亲大使以供西夷泄恨、从而换取朝廷灾粮一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民心之力不可估量,也易满足,一生所求不过丰衣足食、安乐富足。今日,入口粮食乃魏康以安危换得,所倚土地亦为得益于他。
一时间,民心所向,鸠摩罗什寺外。唯有魏康一人。
转眼,遮天蔽日的沙尘褪去,朗朗乾坤。一派清明。
端午过后,日间已有热气窜起,湘妃竹帘低垂,细密竹篾筛下细碎金光。一室斑斓。
孔颜手执团扇。半坐在南窗下的木炕上,一手小心扶着窗口不过将将两尺的红衣小人儿,一手替他轻轻摇扇。见小人儿刚老老实实地扶着窗沿走上一两步,又半点不安生地攀着窗台就要往上爬,孔颜再是忍不住低斥:“天佑!”说时,执扇的手赶紧跟着扶上小人儿,生怕单手一个乏力让了好动的小人儿挣开。
刚刚一岁大的小东西哪里知道母亲的担忧,听到最熟悉的温柔女声叫“天佑”。倒也知道是唤自己的名字,当下两腿一蹬。手舞足蹈的兴奋大叫:“母母――”一边叫着一边手指窗外。
看着叫得一脸欢唱的儿子,孔颜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手上却是半分不闲,赶在两手乏力泛酸前,一把抱住还在蹦高的儿子,忙是说道:“英子,快帮我搭一把手!”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的竹帘从外挑起,冯嬷嬷并宝珠走了进来。
孔颜一见,不等宝珠行礼,将小天佑往英子的怀中一放,便是撩起窗帘道:“外面的衣裳别晒了,全部收拾了捡起,省得天佑一个劲儿的想往外跑!”
宝珠顺着撩起的窗帘往外一看,只见宽敞的庭院里,青紫丝绦各十数条不止,无一不在二三十丈长,上面又多施以罗纨绮绣,摊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正是流光溢彩好不着眼。更不说每条绦下又陈列了各式鎏金炉子,焚着异香,引人向往。
一眼瞥过外面的奢华锦绣,再一想到今年夏裳、脂粉之费全要捐了寺庙,不由心疼道:“夫人,您把今夏的钱全捐了出去,奴婢这算了又算,现在能摞出来裁衣、脂粉的费用拢共才万钱呢,这过去的衣裳怎能不晒妥当?这头可没多余的钱――”
一语未完,冯嬷嬷厉目已是扫去,肃声打断:“噤声!夫人捐钱是为了祈福,盼着二爷平安归来!不说钱财身外物,又岂可与二爷安危相比!?”
随着天佑过了半岁,越发好动以来,冯嬷嬷多半精力是围着天佑,对她们这些小丫头管束也少了,宝珠虽素来慑于冯嬷嬷,这会儿倒也敢小声嘀咕道:“奴婢这不是为夫人委屈么,前朝玄宗每月给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的脂粉费都有钱十万,可咱们夫人如今一季的衣裳、脂粉钱还不到一万钱!”
冯嬷嬷御下素来严厉,一听宝珠回口,当下目光一凛,却不待怒斥,余光便见天佑在英子怀中使劲往外挣,向着孔颜那头一边使力一边大声嚷道:“母母――母母――”脆生生的童音里全是不满,一想到天佑一身的拧脾气,唯恐英子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手上劲不够,赶忙上前搭上一把手,递到孔颜怀中。
刚松乏了的手臂,又被重重的塞了一团,孔颜正是无奈,但见怀中的儿子笑呵呵的小脸,张着小口嘻嘻笑道:“母母――母母――”心里只觉软得没法,再是舍不得丢开半分。
就这当头,宝珠倒是精灵,忙不迭道了一声“奴婢去收衣裳”,转眼已不见人影。
冯嬷嬷看着已然消失在门帘外的宝珠,打发了一屋子侍婢,只留了英子训道:“宝珠再这样不行,夫人那里不说,你得好生看着!”说罢话锋立即一转,将回来时手上的折子递到炕桌上,禀道:“这是云海大师给夫人的清单,夫人所赠钱财,云海大师均用于买了消暑药材和耐旱的种子,待过些日子给周边的乡民派发过去。”
孔颜颔首,目光落在炕桌上的素折上。
再世为人,得子天佑,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心铭感神佛之力。
如今只愿多做功德,也保魏康能早日归来吧。
不求赶上天佑过几日的周岁,只求一切能平安。
心思正沉浮间,耳旁却听冯嬷嬷说道:“夫人,周将军传来消息,望您不要担心,二爷送亲途中虽在沙漠受流寇偷袭,却并无受伤。只是因着重华长公主为救二爷受伤,途中修养了大半月,这才耽搁了二爷的回程,不过也就这几日二爷便能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魏康极有可能赶上天佑的周岁,冯嬷嬷的声音不觉高扬。
孔颜却是眉眼低低一垂,只望着怀中不知为何高兴的儿子,心绪微动。
重华……为了救魏康受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