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的时间不过一眨眼,卫双行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安锦阳心里焦急,又想着自己的父母亲人现下正遭受着牢狱之灾,老太太六十高龄,不知受不受得住监牢那等苦寒之地。安锦阳每每想到此,心里便是灼烧的烦闷和不安,直让他寝食难安,坐立不得。
安锦阳搁了手里的草药,揉了揉眉心,听着外面传来的锣鼓声,知道那是专门给学子报喜的锣鼓声,想到四弟终是得偿所愿,本应该高兴的,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些闷痛来,无处着落。
旺财抬着脸盆进来,见安锦阳还在配药,急急忙忙小跑进来抢了安锦阳手里的药舀放到一边,给安锦阳手里塞了碗粥,瞧着安锦阳,一双老眼里满是心疼,“不是老奴说,你们这闹得也太过分了,有谁家夫妻情侣动不动就要吞毒.药的,这不是瞎折腾么?您这没日没夜的熬着,憔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别看少爷话少嘴上不说,老奴看他心疼的要命……”
“老奴老啦,不中用了,也不知你们两个祖宗心里都想些啥呢,净瞎折腾。”
手里的药丸成了型,安锦阳听得旺财的念叨,心里微涩,他已经把解药做出来了,卫双行不在,他若是现在想回洛阳去,旺财必定拦不住他,更何况卫双行似乎也从未交待过旺财需要看着他。
安锦阳嘴里发苦,若是十几天前,他便把药交待给旺财,嘱咐好一切后,自己先回洛阳去了,可心里实在不安,他这十几天都在药房配药,实在困了,就会在书房的小塌上歇息一会儿,梦里边一会儿是卫双行离他而去,一会儿是卫双行病痛难当,一会儿又是父母鄙夷愤怒的责骂,诸多种种徘徊交织在梦里,甚是逼真,安锦阳时常还未睡沉,便要骇然惊醒过来,恨不得立时便做出解药来,好快快解了四弟正受着的苦。
安锦阳想着旺财说的话,怔了怔,问,“四弟他出去了么?”
旺财正收拾地上残碎的药渣,听他这么问愣了一下,纳闷道,“您不知道么?今天是少爷殿试的日子了,老奴还以为少爷跟你说了……”旺财说着摇摇头,郁闷道,“我看少爷是真疯了,一大早天没亮就在药房外站着,还以为你们又闹了。“
旺财说着摇摇头,“哎,两人整日都呆在这方寸大小的院子里,怎么反倒像仇人一样,整日连面都见不上了……”
安锦阳心头一涩,“四弟几时走的?”
旺财见安锦阳是真不知道,顿时有些目瞪口呆,心里只得安慰自己一个老光棍,不知这两个要死要活的祖宗心里想什么,有些悻悻道,“一大早天没亮就站在这儿了,中午到点才走的。”
安锦阳听得心里又慌又甜,他一整晚都呆在房里,一心只想把解药做出来,卫双行有心隐瞒,只怕是在这房门外陪了他一夜。
安锦阳想着前几日他午夜睡不安稳,从梦里惊醒过来,便能看见那人坐在床边痴痴看着他,像是要刻进骨子一样,深不见底又痛入骨髓,见他醒来,也不多话,只轻柔缱绻的拥着他,仿佛是一生一世,这十几日两人说过的话见过的次数数都数得出来,让他焦躁不安郁郁难解,但等被卫双行拥在怀里,那股不安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似乎别的都不要,只要两人在对方看得见的地方,喜乐安好,亦满足了。
旺财瞧着面前的人听得痴了,面上似喜似悲凄惶甜蜜一一闪过,心里直摇头,只觉自己这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人,一颗心也跟着酸酸涩涩的,早晚也要给这两人整得悲春伤秋了。
旺财待一看外面的高高挂起的日头,猛地拍了下脑袋,哎呀一声道,“大少爷,你快快准备一下,老奴给你收拾东西。”
旺财也不等安锦阳回话,小跑着出了院子,不一会儿拿了包袱过来,见安锦阳还怔怔站着,连忙道,“大少爷你无须担心家里边儿老爷夫人了,少爷走前交待了,他入了殿试,自会请求圣上赦免安府,往后富豪做不成,上上下下性命倒可无忧,介时圣旨一下来,大少爷就可把老爷他们给接出来了。”
安锦阳有些恍然,这时候才愕然想起靖国殿试的规矩,皇帝为了奖励学子,凡是入围殿试的学子,都能得一个圣上的恩典,皇恩浩荡,只要不是非常过分,皇帝通常都会应允,安府虽然犯了大错,但安锦清又和安府完全脱离了关系,安府的钱财产业也全充了国库,留不留条性命,也就端看皇帝的心情了。
原来四弟说再过四五日便能有消息,是说真的。
安锦阳乍一听得父母没事了,也未想太多其他,只觉心里一松。
他接连几日没休息,现下整个人都有些脱力,心神乍然松懈下来,身体晃了晃便要朝后面倒去,旺财连忙扶上去,担忧道,“大少爷你歇着,老奴去收拾马车,到时候大少爷你可以先在马车上好好睡一觉。”
那人可是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安锦阳苦笑一声,伸手拉住旺财,摇摇头道,“我在房里睡一会儿,四弟回来后叫我。”
父亲母亲既然没事,他心里放心不少,更何况马车比骑马慢了不止一倍,他明日只消快马加鞭赶回洛阳,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更何况,他不愿就这么丢下那个人,独自一人回洛阳,他现在便想见到他。
“可是……”旺财还想说什么,少爷可是交待了,一定要亲自把安锦阳送回洛阳的。
安锦阳见旺财面色犹豫,实在不想两人连告别都没有便走了,这十多天,两人连话都没好好说上一会儿,这么想着,安锦阳便想留下来,顿了顿便劝道,“不急在这一会儿,我有话和四弟说。”
旺财连连点头,其实他也不想离开少爷,得了榜还好,万一落榜了,少爷伤心的时候,岂不是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
旺财面色犹豫地瞧着安锦阳,再一想这段时间两人间的种种异常样,心里就琢磨着自家少爷是不是赌气,才要把人送回去的,他要真把人送回去,他家少爷心里指不定还如何伤心呢。
旺财越琢磨越像一回事,嘿嘿笑了两声,索性把装起来的东西都放回了原处,乐呵呵劝道,“少爷交待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估计是心里惦记得紧,我看大少爷你也不用担心安老爷和白氏了,不值当,大少爷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少爷身边,两人好好的,做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多好呀。”
旺财说得眉飞色舞,安锦阳听他提白氏和安父脸一红,心里只道自己是个不孝子,家里出了事,他心里却只想着自己的四弟,现在四弟放他走,他倒不愿离开了。
旺财说完就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暗骂自己嘴贱,干嘛提白氏,倘若安锦阳听到什么消息,他倒要惹少爷的心尖人伤心了,旺财瞧着安锦阳,心里藏着事,也不敢再多啰嗦什么,赶紧铺好床铺让安锦阳歇下了,自己喜滋滋地跑去路边儿,看着日头心里料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守在路边等着自家少爷,想着自家少爷到时候穿着大红的状元服,骑着高头大马过来,心里就乐得找不到北,站在路边咧着嘴,净是傻笑了。
历年历代的皇宫正殿都修建得辉煌霸气,这是帝王权力的象征,靖国的皇宫是一座历经百年的活化石,处处都昭显着泱泱大国的宏伟气息,这皇宫苑内的一草一木,无不昭示着这一百年大国,历史悠久,又固若金汤。
卫双行每接近一步,耳朵就会热上一分,待他随着其他学子一起三呼万岁,系统便直接给出了诸多奖励,卫双行心里平静得跟死水一般,面无表情一直微微垂着头,按部就班地回着皇帝的问话,安府非法囤积粮食一事,他甚至还未曾开口,下面一同面试的官员就主动提出来了。
皇帝与众臣似乎早先便商量过此事,不到二十的年轻皇帝似乎很是开明,看过王元方同和柳清的联名上书后,看向卫双行的目光即锐利惊奇的目光一闪而过,修长圆润的指头撑着下颌,懒洋洋问,“能得三位爱卿的联名推举,想必你是个有能耐的,你既然已经和安府脱离了关系,洛阳地动又给百姓捐赠了数千万的银两,朕也不问你那些钱从何而来,便问一问爱卿所求何物。”
卫双行目光淡淡,他看着刘玄那双手,便想着安锦阳也有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又想着那人现下恐怕已经出了中京,思绪飘得就有些远,却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淡声道,“臣下但求安府众人性命无忧。”
能参与殿试的臣下不过三人,首府左右宰相,外加军国施大将军,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入围殿试的学子们,但凡有点才能的,家室背景便没有一样不是清楚的,王元和柳清虽然职位不高,但平时刚正不阿清廉正直,风评甚好,卫双行得了这二人的推举,本就受人重视,在场的一众人现在见他既不求权,也不求财,只求亲人平安无恙,心下都道他是个孝悌之子,能堪当大任,几人暗自里交换了意见,都点了点头,年轻的皇帝无意识动了动指尖,眯了眯眼睛道,“准了。”
卫双行袖袍微动,事先准备好的地图、注解说明从袖间滑落下来,微微灌了些内力,那薄而柔韧的纸张便直接在年轻皇帝的眼前摊开来,卫双行瞧着脸色微变的皇帝,目光暗了暗,行礼道,“这是臣下献给圣上一人的回礼。”
洛阳有宝的流言在靖国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一座盐山和金山曾经和安府有关系,在外人眼里,安锦阳毕竟是安府最有继承权的嫡长子,倘若有心人真找到了安府,安锦阳便是众矢之的,卫双行原本想时机成熟后,和朝廷交涉,自己开采盐矿和金矿,可他现在所剩的时日无多,这两样东西倒成了烫手山芋,怀璧其罪,卫双行不愿安锦阳冒险,是以这件事,到如今一年多过去,他从未和安锦阳提起过,卫双行唇角勾起笑,他只愿安锦阳往后,平安喜乐,自由自在,便知足了。
皇帝微变的脸色逃不过三个老臣的眼睛,落在卫双行身上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烧出个洞来,玄帝微微坐直了些身体,合上手里的图纸随意收到袖间,一手撑着膝盖,居高临下瞧了下面卫双行半响,突地嗤地轻笑了一声,一双眼睛里流光溢彩,语调里带了些似是玩笑的轻慢,指尖无意识轻叩着,抚着唇轻笑道,“爱卿好大的财气,亏得朕不是女子,否则都要以为爱卿是看上朕了,重礼相聘,岂不相嫁焉?”
“咳……咳!”这议政殿里连着侍奉的太监宫女也不过十人,咳嗽声是从卫双行背后传来的,十有八,九都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卫双行有些错愣,抬眼便看见旁边站着太监跟见鬼一样的,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卫双行倒是觉得这年轻的皇帝好反应,財通才,看的人知道是什么,听到的,大抵便以为是些歌功颂德的纸片儿,便是有人猜出是財,又怎能猜出是多大财,卫双行重新垂了视线,淡声道,“圣上说笑了。”
重金相聘,岂不相嫁焉,卫双行想起那日邙山之行,死水一般的眼里微微泛起些涟漪,他有些想笑,他当真是想过要重金相聘的。
年轻的皇帝瞧着下首青年的模样,想着这一年多不断从暗卫手里接过来的资料,厚厚的一扎事无巨细,再一看这年轻的臣子现在正气息松软地走着神,知道他恐怕想起那资料上频频提到的那个好大哥来了,年轻的皇帝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心里骂了声好大的狗胆,脸上还挂着笑,周身的气息却不怎么美妙了。
高阳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哪能看不出这喜怒无常的皇帝不高兴了,瞪时奸细着嗓子开腔了,“你好大的狗胆!什么说笑了!谁说笑了!”
卫双行回过神,微微皱了皱眉,朝那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看了一眼,才待开口,那皇帝不知发什么疯,只听哎哟一声,那太监一个趔趄就从上首滚下来,揉着屁股不住告饶,年轻的帝王呵了声退朝,甩袖离开了。
卫双行心里有些古怪,这场殿试取的题目也不若往常有争议,他们几人的回答不相上下,卫双行的略微出众些,前三的排名也没什么悬念,分别坐在两侧的三位朝廷重臣也只是偶尔才会提出一些问题,但并不刁钻,卫双行得了状元的名头,颇有些顺利了,原本中间还需要两天的时间,礼部才会把名目、任命、封赏腾为圣旨,昭告天下,这次似乎很顺利,毫无争议,说是封赏和任命书下午就会出来,卫双行有些麻木,真正到临死的时候,多一天,和少一天,又有何区别。
卫双行心里虽是知道安锦阳恐怕已经走了,还是用了轻功飞掠回了郊区的小院儿,瞧见旺财在路边踱来踱去不住张望,心跳猛然漏了一拍,连忙上前去劈头问,“你让大哥一人回去了?怎么放心……”
旺财脸上的喜气都还没散,听了卫双行的质问,翻了翻白眼,“大少爷从小在外游历,从京城到洛阳这点路算什么,我一个老头,跟着反倒是碍手碍脚……”
旺财说着见自家少爷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心里忍不住叹口气,趿拉着肩膀说,“大少爷没走,在里面睡着呢。”
卫双行嘴角勾了勾,旺财瞧着自家原本聪明睿智的少爷眼里透出些傻气来,不住摇头,情爱害死人,甜的时候甜得腻死人,闹得时候闹翻天,真真要不得。
安锦阳睡得不安稳,听得卫双行回来,便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和卫双行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现下听得卫双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里竟是微微紧张了起来,像是分别已久一般,忐忑不已,安锦阳从床上下来,迎出门去,瞧着门外站定的卫双行,轻唤了一声,“四弟……”
卫双行瞧着一脸倦容的安锦阳,知道他为了配解药熬得辛苦,拉过安锦阳进了门,顺势便压在了门板上,细细瞧着安锦阳的眉目,瞧得痴了,唇不住在上面轻轻的啄吻,微微闭了闭眼压下眼里的热意,喃喃道,“锦阳,是我不好,害你伤心了。”
安锦阳窝在熟悉的气息里,似乎浑身的疲软都涌了上来,卫双行细细密密的轻吻让他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几夜没睡,现在靠在卫双行身上,困意全都涌了上来,安锦阳还记得解药的事,勉强提了提精神,推了推卫双行,拿过床头的青瓷瓶,倒了解药,给卫双行把了脉,眼里闪过心疼,沉默不语地把药塞进卫双行口里,卫双行张口含进嘴里,安锦阳实在困得不行,捏着卫双行的脉搏的手有些发软,使不上力,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想等起药效了才睡,卫双行瞧着安锦阳的模样心里发疼,手臂紧了紧,拉下安锦阳的手腕,低头在他唇上咬了咬,笑道,“药吃下去也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好,别担心,你先睡。”
两种毒、药本就是同一药理的衍生物,纵然药不对症,但还是解了些百变千机的药性,卫双行暗自催动内息,他存心要瞒,便没有瞒不住的。
安锦阳彻底松下心神来,卫双行搂着软在怀里的人,唇压上去,舌尖轻轻柔柔地探进去,唇舌间密密的爱恋怜惜不舍让安锦阳没过多久便安心的彻底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