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和吕家仿佛还真是什么旧交,楚铮婉转与宫十二打探半日,见他始终装傻,宫阿爷与宫大伯爷(宫且楦)这两个疑似桥下客的老人家更是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眼看着腊八又一日日近了,楚铮不舍得让哥哥连个送腊八粥的外家人都没有,也就没耐心耽搁,索性直接问开了。
宫且楦笑抚长须,宫阿爷劈着木材,竟都直接认下:
“我们自然是吕家人,也自然知道你是楚家的――
不然,能由得你听说那许多?”
楚铮倒也没失礼到往宫家造纸印刷的作坊上摸,可宫家人养的鸭子鸡、防范的来年蝗灾,陶弃带着小栓子几个背的增广贤文、宫学岭几个读的论语等,宫家并不急着印刷售卖的东西,可都没避着他呢!
凭什么?
自然是因为确认过这楚铮确实就是那个楚家的人。
说起来这楚吕两家,还真是二三百年老交情的人家,虽然一个是传承千年的老世家大姓,一个是随着前朝皇帝起兵才崛起的土鳖人家,虽然相识的过程并不甚美好,两家在前朝并称边疆双壁的那两百多年里头,也是针锋相对的时候更多些……
但就是这么神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两家子,除了最初那一点被呆傻愣完全不懂得世家心思的吕家老祖宗做成仇怨的恩情之外、几乎没丝毫善意来往的两家子,却也是,真正能托生共死的两家子。
吕家能在楚氏子弟遇险之时,不等前朝军令,悍然出兵,楚氏自然也能在吕氏遁隐百余年后,依然念念不忘。
宫且明叹息:
“你我两家交情,自不必说――
当日君王昏庸,竟为了外戚纨绔无耻之举,便要辖制吕氏满门……亏得楚家相助,方才得以逃脱。
如今贤侄有甚难为,只管说来,吕氏也不是只会逃避隐居而已。”
楚铮垂下眼睑,当年吕氏哥儿英姿无双,妩媚亦是少有,皇后之弟见之心悦,竟不顾那哥儿早嫁人为郎硬要亲近,甚至打伤了那哥儿的夫婿,更妄图以那哥儿之子为质要挟,终惹得那哥儿怒极,不过一招,便将其毙于掌下。
皇后的兄弟原不只那一个,然而却惟有那一个是皇后同爹所出的至亲幼弟,皇后阿爹年岁也不轻了,痛失爱子之后更是大病一场、缠绵病榻,皇后便以
“吕氏历年掌边疆军务大事,几与朝同长,本是君王臂膀,然而奴之弟也是太子至亲,不敢称腹心之近,也当有足下之重――
如今臂膀伤了脚趾甲,纵然太子仁厚不予计较,臂膀又焉敢无一疑窦,护主如初否?
奴纵有私心,也是为陛下与太子计长远,吕家树大根深,无变则罢,倘若生变,则恐变天之大也”
为由,说服皇帝辖制削弱吕家。
吕家眼看着势头不对,又有那一干子卫道士以祸水为名,要诛杀那吕氏哥儿,吕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朝痛驳一顿之后,不等夺权抄家的圣旨下来,直接举家举族远遁出京,隐姓埋名藏于这小王村,转眼就是百余年。
这百余年间,吕家是眼看着前朝覆灭也不出山的冷漠,却也是宁可守着这方圆不过数十里之地,并不以前朝覆灭去博今朝富贵的漠然。
宫且明叹息:
“本朝太祖,也是英武之君,奈何我吕家到底受过前朝大恩,虽有当年龌龊,也……
再说太祖麾下人才济济,也不差几个吕氏子弟,只不想楚家嫡支竟凋零至此。”
楚铮紧了紧拳头。
当日吕氏遁走之后,又不知有多少人看楚家不顺眼,开始时候因边疆双壁只余一家,皇帝再忌惮也不得不倚重,还不曾如何,待得太子爹族、郎族两家外戚嫁儿与楚家不成之后,竟莫名生出要削弱世家的心思,偏手段又远不及本朝科举取士,寒门世家公平竞争的光明正大,楚家偏又是世家里头极少数有军权武力的家族……
堂堂帝皇之尊,九层丹陛之上端坐的天之子,竟生出那样鬼魅心思,趁着楚家子弟抵御外族之际,命心腹背后暗算,数场战役之内,就狙杀楚氏子弟近百人!
可怜楚氏,原也不缺明智之人,也早知道皇家两代君主眼光心胸皆有限,奈何再想不到竟做出在那样要紧战役中背后算计之事,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楚氏子弟中悍勇领兵者已然凋零不堪,剩余或者年老,或者不修兵道,连楚氏家主都不过进了一趟宫回来,就骤然病故、死了个不明不白。
下一代家主匆匆接任,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屈辱,又流了多少走不脱的楚氏子弟血泪才迷惑了皇家,保存了部分子弟渡江南下,于楚氏族地休歇数载,又投到本朝太祖麾下,十数载征战,驱逐了外族,也促使了前朝皇族覆灭。
可嫡支,也只剩下楚铮这么个少年侯爷了。
倒是吕家,当日吕家远走之时,楚家家主虽睁只眼闭只眼给了些许方便,却少不得要取笑一声“到底土鳖没见识,竟给一介外戚逼走远遁,两百多年不知道多少子弟守住的富贵家声都不要了”,到了今日从头看,才知道吕家是真走得及时了。
如今宫家嫡庶枝叶繁茂,子弟出息,更有桥下客、三字经、雪纸素笺的风头,一举重归繁华,也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楚铮思及此,很有些黯然。
却到底没忘了楚氏几代寻觅吕家子的初衷:
“当日褚氏子之事,是我楚家祖上疏忽,然而绝非故意――
家祖反应过来之后,已返身救援,奈何阴差阳错,竟是错过了。”
当年那吕家哥儿嫁的就是褚氏,不过这个褚氏子却不是指那吕家哥儿夫婿,乃是吕家哥儿在褚家生下的小子。
吕家在前朝是武将世家,期间几番要由武转文,奈何吕家子弟与武学兵书上多有天赋,在文人骚客讲究的诗词曲赋上头却委实不精――
前朝又连个科举都无,文武之分,于乱世里头,或者还有个运筹帷幄之中与决战千里之外的联系,但盛世里头,便多见于词曲风流上。
可怜吕氏也兴盛了两百多年,连一个文人也没出过。
这人嘛,总是这么奇怪,越是没有的,越是稀罕。
于是吕氏哥儿嫁的那褚氏,便是个号称历代书香清贵的人家。
虽然褚氏真正的嫡支大儒只爱在江南风流之地研究学问,当日与吕氏联姻的不过是旁支子弟,却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之子,那子弟本身也是兰台清贵御史,性子也是温柔敦厚,与吕氏哥儿也算是举案齐眉。
奈何,有情的官卑职小,没甚话语权;有话语权的褚家人嘛……
那种国舅觊觎人夫固然不该,夫郎失贞惹祸也是该死,连带着吕氏哥儿所出之子受人刁难,也说是“为了全那片忠君之心,只得无奈忍痛由得子弟受难,好引吕氏现身”的说法,委实呵呵。
据说那吕氏哥儿最终横刀刎颈而亡。
据说那褚氏子流落逃难,最终落崖失踪,只怕也早已夭亡。
而楚家,则是因为眼看着吕氏哥儿并不是吕氏哥儿,只当吕家有李代桃僵救下自家哥儿的本事,也当有救下外孙的能耐,未曾留意到那道旁求助的小童是故人之后,待得反应过来,那落崖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几代人寻寻觅觅,几番艰难凋零都不忘了寻觅,却是为了传达一句:
“老子是真不知道那娃娃是你家的哪!不是见死不救,只是阴差阳错呀!”
宫且明嘴唇抖了抖,老子?楚家世家子,也有那样说话的时候?
楚铮垂眸,神色颇有些尴尬:“先祖遗言,一字未改……”
宫十二窝在一旁听了半天故事,此时抚掌眨眼十分促狭:
“说不定真是老子哦!谁知道两家老头子有什么jq不足为后人道呢?”
实在不是宫十二爱多想,实在是此间哥儿汉子的外形太相近,一不小心哥儿爱哥儿,汉子恋汉子的也就更多些,再则,若非交情实在不一般,谁会因为那样一句话,硬是自己找了二十几年不够,临了临了还要交代儿孙继续找,找到了务必要将他遗书在人坟前烧了才甘心的?
宫十二盯着楚铮看: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秋水,唇若施脂……若你家祖上都是这般姿色,听他自称一声老子,我家也不亏啊!”
促狭眉眼,浅笑唇瓣之间,颇含深意。
楚铮镇定自若,宫且明头痛抚额:
十二哥儿,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个哥儿吗?这样调戏老祖宗,顺便调戏眼前小汉子,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