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昆仙宫巍峨华美,大片花林围绕亭台楼阁,由阵法隔绝,远观只得见青烟朦胧,绕于花溪之上。
这一处屋宇与凡间极似,庭院里种了芭蕉,飞檐上的挂着铃铛篆刻着一个小聚灵阵,能让灵气凝为青色雨滴,慢慢打在宽厚的芭蕉叶上。
假山叠成幽深的石道,除了东侧的“山峰”主体破了个大洞外,其他部分都深得步步皆景的精髓,曲折蜿蜒,低矮的树木种植在假山的缝隙间,遮住了视线,想要看到庭院的全貌,须得走出去才行。
这里景色虽好,却太过安静。
只有雨滴芭蕉的声响,没有鸟鸣虫幽,也没有仙禽异兽。
落花铺满小径,从来没被人踏足过,花瓣与叶片都是完整的,好似它们本来就是幽径的一部分。
戴羽冠穿华衣的石中火,蹑手蹑脚的挪到假山旁边,探头探脑的张望,那种仙人架势立刻消失,变回了那个嘚瑟的胖墩。
然后它脑门就挨了一下。
“干啥,鬼鬼祟祟?”南鸿子瞥它一眼。
石中火不满的噘嘴,虽说这里是它主人的屋子没错,但这么多年过去,它还是对释沣心有余悸,想到释沣也同样住在这边,石中火不由自主的缩头缩脑起来。
“我们从来没到过这里,而且…”石中火咕哝着,还真是偷偷摸摸进来的。
“徒弟的家,贫道还不能进?”南鸿子说得理直气壮,倘若忽略他亲眼看到罗波真人的狼狈模样,不声不响装作没去探望过自个师父的前提,这话石中火还会相信,现在嘛,胖墩不屑撇嘴。
它跟南鸿子才不一样呢。
这次它是回来找罗静姝一决胜负的!想当年石中火连输了十几盘棋,被罗静姝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如今——咳,棋道大成,怎么着也要回来重新较量一番。
石中火知道自己距离陈禾近了,它主人是会察觉到的,如果回来先去找罗静姝,未免太不把自家主人放在眼里了。
饶是庭院布置得多么精心,石中火都不上心,南鸿子则是觉得这里没有人间风貌,徒有其象,也没有游逛的兴致,一人一火径自穿过庭院,向芭蕉之后的小舍走去reads();。
石中火蓦然站住脚,脸上现出一抹窘迫的神情,不但如此,它胖胳膊一挥,气势十足的拦住了南鸿子。
“等等!”
南鸿子纳闷的低头看了胖墩一眼,忽又抬头看房:“你是说?”
胖墩挠着脑门,它以前不懂这种事,但是“石丹师”在仙界闻名,自然会有人来找他炼制给仙界出生的孩子调养身体的丹药,也有求双修丹药的。
有段时间南鸿子爱溜达到万瀑谷找沈玉柏,梁夫人觉得这胖墩特别有趣,尽管“炼药”这码子事招沈玉柏厌恶,但谁让石中火有一手好棋艺呢,梁夫人常年跟一株人参腻在一起,别的事情也做不了,随便织个网当棋盘,抡起几颗石子就能下,而且绝对掉不下来,不会挪位,不怕作弊(咦),要作弊也是蜘蛛自己做,人参一点办法也没有。
修士活得时间长久,十个里面有五个都会对弈,但是好坏就难说了。
沈玉柏算是有点能耐的,但是自从跟石中火下棋,十下九输后他就更不喜胖墩了,梁夫人拍着罗扇在旁边笑嘻嘻,最后还是南鸿子用一块石头将胖墩“救”了出来。那块石头,名为诞灵石,出自天河……
人参与蜘蛛没子嗣,但是他们到了仙界,仙人有孩子都是依靠诞灵石的。
胖墩自从知道这茬后,回忆了好半天才明白它主人跟释沣真正的关系,还有从前感觉“木中火”总跟自己过不去的纠缠是怎么回事,霎时绝口不在南鸿子面前提回去找陈禾的事。
几百年过去,它好不容易把这事忘了,结果一来又撞上。
由于石中火见过的道侣都是异性,而且高阶仙人几乎就没有双修的了——恪守追寻的道不相同,还提什么双修,仙界大罗金仙之上,释沣陈禾是绝无仅有的道侣。这是很罕见的事,别说石中火了,寒松仙君都想不通。
既然不是为了修道,那就是为了孩子?
仙人想要孩子不容易,沈玉柏跟梁燕拿到石头到现在两百年还没消息……
石中火一脸纠结:“主人他们用了诞灵石也生不出孩子,为什么还要双修?”
“咳咳!”南鸿子笑得咳。
这样的动静,房舍里的人哪有不惊动的道理?
之前觉察不到石中火存在,现在从意乱情迷里回神,陈禾发现庭院里来了“不速之客”,不用提,必定是南鸿子视阵法为无物施施然的进来了,才让阵法没有半分异样。
陈禾手忙脚乱,床榻周围衣服乱飞,释沣无奈按住师弟的肩,从里面挑出中衣,盖住绯红发烫的肌肤。
指尖触碰到时,陈禾轻轻一颤,耳根跟眼角的浅红根本无法褪去。
出得门,就看见南鸿子莫测高深的用拂尘挥过胖墩脑门:“你如何知道你主人没有诞灵石?”
“师父。”释沣警告的唤了一声。
倒是陈禾,只要不是面对释沣,他就没有半点脸皮薄的迹象,随意捏了一个法决,让散乱的长发尽数束起,然后冲溪水里一指:“诞灵石?我这里多得是。”
南鸿子:……
所以徒弟你们真的用了?
释沣哭笑不得的对师弟说:“别闹reads();。”
转头又看南鸿子:“师父难道没有琢磨过元承天尊引天河摧毁昆仑时,为何那些生于仙界的仙人没事?诞灵石出自天河,这些仙人生来就与仙界气运相连。”
南鸿子饶有兴致的隔空攥起一块石头:“徒弟啊,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石中火疑惑的扭过头。
陈禾猛地盯住溪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块,诞灵石曾经在仙界是罕见的玩意,尤其对小仙而言,但自从数百年前天河倒流事后,昆仑山附近随处都能捡这玩意,为避免引起争抢,陈禾不客气的将这些都黑了,这不,恰好造园子缺光滑的湖石!
搁那儿许久陈禾都没看过一眼,起初还想着罗静姝白蜈要是以后用得上,就随便属下来挑,结果白蜈有架打就可以了,不要道侣,罗静姝对权势的兴趣,远远高过孩子,这一池石头估计最后会被童小真带走,倒卖到仙界各个地方。
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陈禾立刻意识到释沣有什么瞒着自己,因为溪水里的某些石头,已经破碎了,因为平日里不去注意,还真没发现。
能让南鸿子跟释沣都感兴趣的事,当然不是诞灵石原本的作用。
孩子什么的,对亲缘很淡的他们来说,触动不了半点心防。
“难道——”
陈禾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师兄跟师父:“你们在琢磨怎样回到人间去?”
南鸿子但笑不语,释沣缓缓摇头:“以吾等现在的境界,已经被仙界困住了,想要回到人间是不可能的。”
“但是?”陈禾笃定的接了这两个字。
“…可以抽出神识,用诞灵石炼做自己的假身,在石头灵气耗尽之前,能让部分神魂穿过三千世界与仙界的屏障,前往人间。”
南鸿子抚掌大笑:“怎样,小徒弟你动心了吗?”
陈禾无声看他。
得不到小徒弟捧场的南鸿子,摸摸鼻子,用谴责的眼神看释沣:怎么带的师弟,几百年过去小徒弟都变了,是你惯坏的吧!
释沣视若不见,径自说:“即使成了,也只能游逛几个时辰,且留在仙界的原身没有任何防备,若无信任的人在旁守候,断不可取。”
陈禾恍然。
原来南鸿子是来找人帮忙的,算他清醒,陈禾悻悻的想,没有心大到把这个重担给石中火。
“小徒弟,你跟释沣八成不肯单独走,除了为师我,谁来给你们看护?”南鸿子笑眯眯的说,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其实陈禾一点儿也不留恋凡间。
北昆仙宫之所以是这副摸样,乃是因为他喜欢那些曾经跟师兄一起度过的时光,没了释沣,溪水花林也不过如此,没什么非要去人间闲逛的理由。
陈禾琢磨释沣隐瞒这事,其实也在考虑浣剑的事?让浣剑自己去人间解决他跟詹元秋之间的气运问题?
这惊喜确实不错。
“既然你们不乐意,贫道就先去一趟。”南鸿子摆出为徒弟费心劳力的模样。
“师父你神魂下去,最多也就闻个羊肉味,急什么?”释沣慢条斯理的说reads();。
***
夜幕暗沉,无星无月。
芦苇荡里虫鸣声不断,一阵风过,摇晃的白絮般芦苇像一柄柄不停清扫着四周的拂尘,只是再怎样徒劳,也换不来天空晴朗。
曾经这片天,充满灵气清辉,高不可攀。
曾经天上有仙宫,云雾缭绕,流水惊鸿。
穿着蓑衣的书生笑了笑,他喝得有了醉意,一手做枕,依靠在舷边,将壶内剩下来的酒水尽数倒进湖水里。
水波翻涌,出现了一条三尺长的大鱼,脊背鳞片闪亮,目光有神,俨然开了灵智。
“小吞你来了?”书生伸手入水,摸摸大鱼的脑袋,“你不记得,也好。”
投身六道轮回,没想到仍然记得每一世的事,大约这就是浮初小世界,给他这位曾经的天尊的额外恩惠?
仙界成为人间,浊尘染上万物。
最终还能在这里,一壶酒,独坐对着自家宠物,也是侥幸。
“又变成了一条鱼。”书生好气又好笑的拍着湖水,“天下之大,但凡你成一只鸟,一只猫,哪怕一头牛我也带着走了,现在只好结庐湖畔,远避村落,还要操心你被谁捞去卖到梁燕阁。”
大鱼一声不吭的咀嚼螃蟹,咔嚓咔嚓的,吃得非常带劲。
“哎。”
长叹一声后,书生喃喃自语:“想当年,吾之仙界也曾内乱兵祸四起,结果你因为贪吃一拖再拖,吾也想观望局势,让那些家伙自相残杀再说,结果仙界本相——咳!”
化为象征兵戈的白虎就算了,还是一只胖得肉都在颠的白虎,都是伴生仙器的错啊。
没碰到好主人的伴生仙器,没遇到靠谱伴生仙器的主人,这都是口头上说说,既然生来被捆成一处,那么无论如何,都祸福与共。
“贪吃鬼。”书生又取笑两句,端着空酒壶,曼声长吟:“青天有月能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声音戛然而止,他震惊起身,仰头望夜空异象。
清亮的白光自空而落,一抹虚影般的魂魄出现在湖面上。
“你!”
来人笑眯眯一扬拂尘:“杨宗主请了。”
有什么比杨心岳,曾经的天尊,跟浮初的联系更紧密了,以他的踪迹为准,下凡总不会跑错到其他小世界的。
“当年关外,你欠贫道一顿羊肉,贫道就算成了仙,也是要来追讨的!”
杨心岳张口结舌。
南鸿子瞥了那酒壶一眼,摇头:“有酒无肉,看来这喝得是闷酒啊!”
杨心岳回过神来,正想要装作不认识南鸿子,孰料这道人又说:“忘记告诉宗主,贫道来过之后,贫道的徒弟们没事也有可能过来逛逛,真是打搅杨宗主了。”
“……”
都投身人世,不问仙界了,怎么还甩不脱这仨师徒?!(. )